短暂的沉默过后,季玩暄还是收起假笑上了沈放的车。顾晨星掐着点给他发了条微信,大意是自己赶时间送不了季大爷了,大爷自求多福,用人格魅力自己拦辆车吧。——至于究竟赶什么时间,他还没编好呢。最后祝愿友谊地久天长。真是应了这狗东西的最新个签:顾晨★,没有??季玩暄发了个“亲亲”的表情过去,第不知多少次将顾小狗再次拉黑。 婚礼现场在郊区,车已经上了快速路,只有两个人的车内气氛有些沉默。窗外景色飞速变幻,季玩暄捏了捏袖口,忽然好想抽烟。这不是开往幼儿园的车。他好慌张。过去九年,三千余日日夜夜,他幻想过无数次与沈放再度相见的画面,预演了不计其数的开场白。这些想象拥有截然不同的时间地点与触发事件,但每一次都只会以自己的哑然无语苍白告终。想象尚且如此,当一瞬间被拉入现实,他更是彻底变成了个寡淡无味的锯嘴葫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到底是他修为不够,做不到多年再见的平淡叙旧。 “要听音乐吗?”沈放没有回头,随意问道。季玩暄拘谨地点了点头:“好啊。”沈放没动弹,指挥道:“第二个文件夹,随便放一首吧。”季玩暄应了一声,伸出纤长的食指去触碰主控台,小心翼翼的。从上车以后他就一直很拘谨,动也不敢动,好像身旁坐的是什么洪水猛兽。沈放在看右边倒车镜时瞥了副驾一眼,这人也低着头,什么都没注意到。“……”司机先生握住方向盘的掌心紧了紧,心中莫名升起一丝淡淡的不悦。 沈放平时大约听歌不多,车上其实总共也就两个文件夹,分别叫“文件夹一”和“文件夹二”。看不出什么特别,季玩暄沿着目录翻了两页就到底了。他随便点了首名字看起来顺眼的轻音乐,手指刚收回来,车内立刻流淌起非常棒的立体声,混响效果堪称小型音乐厅。伴着乐声,再紧绷的情绪也放松了许多,季玩暄面不改色地奉承道:“这音响可烧钱,好会享受。我看文件夹二也没几首配得上的,是专门为文件夹一配的吗?”他这话头开得无聊又尴尬,很显然是没话找话,就等着换来一声平淡的否定,自己再费尽心思继续寻找其他话题。但他却只等来了半分钟沉默。沈放没搭理他。季玩暄自找没趣,摸了摸鼻尖坐正了些。可就在他垂下眼皮在心里劝自己把嘴闭上时,耳边却突然听到一声很轻的“嗯”。季玩暄茫然地抬起头来。他总算是忘记畏惧,看过来了。但沈放却只是目视前方路况,平静解释道:“是为文件夹一。”季玩暄扯了扯嘴角,不大确定他这是不是想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不大确定,所以只好用他最熟练的老办法,半开玩笑地试探道:“心上人的录音?像林志玲的导航系统一样?”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若是剥离音轨耐心搜查,或许还能听得出一丝不欲为人知的嫉妒和怅然。顾晨星告诉自己的八卦并不是只在季玩暄心中掀起了一阵短暂的波澜。他心里积着迷惘,任凭波动的情绪涨潮又退潮,很偶尔的时候,就会按耐不住痛苦,很不小心地溢出一丝愁怨。 比如此刻。季先生不愧在国外呆了九年,浪漫主义十足。可这个玩笑,开得很不应该。 他不知道沈放现在到底有没有心上人,更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究竟有没有,试着找过什么其他……这道连题干都不完整的单选题只有两个答案,但似乎无论2b铅笔最终勾上哪一个结果,季玩暄的心都会生生被撕开一半。可是沈放没有给他撤回消息的机会。侧脸轮廓完美的青年摇了摇头,嘴边轻轻勾起一点弧度,似乎是被这误打误撞出来的话题逗住了。“这个想法不错,以后可以让她录一录。”“……”季玩暄眨了眨眼睛,嘴边的笑容僵硬地撑了几秒,终于还是忍受不了地颤了颤。他几乎听到了自己牙齿打战的细碎声响。哭就算了,他还不至于这么狼狈,只是确实无法再强撑着和谐的假象了。季玩暄费力地裹紧风衣外套,侧过头,深深地将下巴迈进了肩窝里。甚至不用看车窗上倒映的影子,他就能想象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此刻有多难看。从前白小宇骂他别再笑了,可能那时他就是这么一副惨相吧。沈放皱眉回眸打量他,但却只看得见一个后脑勺和半边莹白的耳根。“空调很冷吗?”他的手指抚上温度按钮。明明是好意,季玩暄却已经怕死这人的突然开口了。他抖了抖,毫无说服力地想要告诉对方自己没事,但嘴唇颤了颤,支离破碎问出来的却是:“真的是心上人的录音吗?”“……”快速路上不能靠边,沈放无言地开了几百米,最终将方向盘转了个弯,碰上红绿灯停了下来。他侧过头,第一次正视起副驾驶上坐的人。“季玩暄。”他叫他的名字。可是季玩暄却趋利避害地将自己埋进封闭世界里,没有回头。沈放直接伸出手攥住了青年的手腕。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他的瞳孔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似是压抑住了极大的冲动。熟练地按耐住心底蔓生的黑色情绪,沈放近乎轻拿轻放地将季玩暄的肩膀掰了过来。他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举动。也许是因为面前人的眼睛很红,表情凄凄惶惶,仿佛一株在峭壁上颤抖的百合,没有人会忍心伤害他。哪怕季玩暄瞎得一塌糊涂,此刻也明明白白地看清了沈放眼中黑沉沉的情绪。他上大学的时候有次被同学拉着去山谷里徒步冒险,无意中,几人闯进了一处山洞。那里有很深的潭水,穴顶有一处天光打下来。季玩暄高中虽然学理,但语文成绩很好。留学生活使母语水平微微退步,但看见这种景色,他还是条件反射默背起了《赠汪伦》。这处天然洞穴也不知在此地封存了几千几万年,他们当时还蹲下来试着触了触深不见底的潭水。冰冰凉凉透心飞扬,同行的伙伴立即抱着腹部蹲下来,自言自语地怀疑起自己是否开始有点胃痉挛了。而季玩暄则轻轻点着水面,十分没来由地,忽然想起了远在一万多公里之外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沈放送我情……啊,不是,他是觉得此处深潭,好像少年的那对深眸。此刻,几年后,这两池阔别许久的潭水就这么直直地对上自己,一字一顿地问道:“如果我说是呢?”……是就是吧,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心里拎得清楚,嘴上却倒腾不过来和对方一样疏淡矜贵的若即若离。季玩暄惶然地闭上眼睛。他想,你不要欺负我。可是这话却不敢说出口——他哪里还有脸在沈放面前撒娇。季玩暄从沈放手中挣出腕子,几乎有些无奈地发现自己在此刻尚能神游,甚至还不合时宜地模糊想着,沈放的鼻梁似乎比他见过的所有混血都要挺拔好看。哪怕墨尔本到处都是美少年。季玩暄靠回座椅上,歪过头看向窗外,目光无落点地假笑了一声,语气轻飘飘的。“那就祝你也能早日踏入婚姻殿堂了。”这话在顾晨星那可不是祝福,也不知道沈放会不会也是个不婚贵族。季玩暄说完又有些后悔,但还没等犹豫出什么结果,红灯便跳成了绿色。沈放脸色平静,脚下油门却一下子失了轻重。季玩暄的脑袋被惯性砸到头枕上,琴声合奏掀至高潮,他耳边却是一声不咸不淡的“谢谢”。阴晴不定。不欢而散。 军区大院的三个邻居小孩穿一条裤子长大,一向是路拆负责冷酷到底,顾晨星负责嬉皮笑脸,而季玩暄和顾小狗活似一对异卵双胞胎,招人烦的劲儿像是打一个娘胎里捏出来的。能聚在一起长大的人都有共通之处,宽容度也尤其高。但在高考结束以后的那场曾经约好的酒局上,顾晨星却突然借着酒劲,指着门边特意留出来的那个空位,红着眼睛说出了憋了很久的心里话。“我们三个人,血最热的其实反倒是路拆,最冷漠无情的就是这个玩意,一声不吭就跑没影了。”季玩暄后来听温雅给他转述这段话时,几乎可以想象得出顾晨星当时的语气。星星很恨他。想来另一个同样没有到场的沈放更是如此。不拿真心待人,也不应该奢求别人掏出真心给你——来自季玩暄的今日反思。这天到最后也没弄清楚文件夹一到底是什么内容,反倒给自己期待已久的回国第一天抹上了重重的阴影。季玩暄回到姥爷家揉了揉额角,心想自己真是在地广人稀的地界呆了太久,回来沾点人气就摸不清东南西北了。顾晨星在发小回来之前就把他的行李扔到了姥爷家院子门口,星星把可乐再次带走和季元打了招呼,季玩暄又给舅妈打电话说了一声。蒋韵清就跟不是她亲儿子一样敷衍两句过后,立刻热情地转入正题,叫宝贝外甥周末闲了去吃饭。季玩暄一边答应,一边在心里轻笑——他一无业游民,周末和工作日其实没什么分别。……也许该去找个工作了?洗澡的时候短暂琢磨了一下未果,季玩暄出来以后路过那面玻璃橱窗的柜子停了停,视线自然地落在中间那排照片中,笑得很开朗的女人身上。他一边擦头发,一边半真半假地呢喃:“给我留的巨额遗产什么时候才能找上门啊,季凝女士,您儿子可太想坐吃山空了。”屋子里好安静,只有他在说梦话。季凝实现不了他的白日梦,但换了个角度,给儿子遗传了非常丰富的想象力。季玩暄当晚就做了个梦,梦里有律师找上门来,说他妈给他留了十几亿美元,在二环以内还有十三套全款拿下的房产。季玩暄乐呵呵地跟人去看房子,到了门口掏钥匙却没掏出来,掏出来一把水果糖。红的黄的绿的紫的什么口味都有,唯独少了他最喜欢的荔枝味。他急得到处找,最后在一个阳台上找到了,可还没来得及拿起来,水果糖就被人从身后顺走。季玩暄皱着眉头转过身去,意外又不意外地对上了沈放静下来时很柔和的眉眼。他竟然在耍无赖:“给我了,就是我的了。”这一夜,季玩暄于凌晨四点醒来。他的起床气比路拆还厉害,立刻便翻出手机,在回归不久的微信里找到安静躺了许多年的“沈放”,睡眼朦胧又气势汹汹地编辑了一条信息过去——“把我的糖还给我!!!”姓季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丢下手机转头又昏了过去,一觉睡到第二天十一点半,洗漱之后刚好赶得上去隔壁谢爷爷家蹭顿午饭。一切都是那么的寻常而颓废,只有洗脸的时候,当冷水扑到脸上激起人一身鸡皮疙瘩时,他才忽地猛然惊醒。连滚带爬的,季玩暄连擦干水珠都顾不上便快步冲回了房间。手忙脚乱不知费了多大劲才从乱七八糟的被窝里翻出手机,季玩暄哆嗦着手指头,毫无准星地戳了五六下都颤颤巍巍地没能摁亮屏幕。想开点!这么多年过去,沈放没准儿早就把他拉黑了呢?屏幕亮了。“……”锁屏内容只消扫一眼就能将人的血液煮沸滚透,季玩暄以阿sir拆枪的手速飞快关机,像被自己的智商烫到重伤那样,一把将手机扔到了房间角落里。——仿佛这样那一行字就可以没有在这世上存在过一样。6:40。沈放:“嗯?”……………………是不是他还可以安慰一下自己,沈放原来没有拉黑他。脸上的水珠还没干,季玩暄抬起颤抖的右手没入发丝,心烦意乱地揉了揉,呆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墙边重新拿起手机。他没有贴钢化膜,屏幕磕到桌角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开不了机了。
※※※※※※※※※※※※※※※※※※※※
从上部开始,我埋了好多浪漫伏笔哦,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你们会不会都把细节已经忘了哈哈哈哈
当初恋变成甲方
电话铃声响到第二遍的时候,领带打了一半的季玩暄终于抽空过去看了一眼手机。是薛嘉胤的来电。季玩暄在澳洲九年,一直没有搬过家。各种肤色的室友来来往往,也只有这个人始终没有变过。有次派对上玩真心话大冒险,听说javen高中竟还做过主唱,薛嘉胤立刻强拉着他在大学又组了个乐队。这一次有名字,他们两个合起来叫jy。什么jb玩意儿。季玩暄一次也没承认过。他们没正式表演过几次,但每次都会在校园里掀起一阵狂潮飓风。黑发黑眼的东方面孔极抓眼球,薛嘉胤又是那种音乐天赋过剩的geni,还没等他们毕业,主唱之一就被唱片公司签了。季玩暄在工作室埋首实习的时候,他的室友已经办了许多场人气爆满的小型演唱会。“你怎么起得比我还早,要去干嘛?”大约又是巡演后一夜宿醉,那边已经是中午了,薛嘉胤却还跟刚睡醒一样,哑着嗓子睡意朦胧地来骚扰他。幸亏澳洲比东八区时差快三小时,不然他早就第一时间被拉黑了。“工作。”季玩暄对着镜子胡乱揉了揉头发,简而又简地回复他。薛嘉胤圆眼镜都瞪大了:“工作?你放着别人挤破头的offer不要,跑回去找到了什么好工作?”这个人本声奶里奶气的,很讨姐姐们喜欢,也不知道唱摇滚的时候怎么就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季玩暄手机摔坏修了两天,也没管店里要备用机,每天全靠姥爷的藏书解闷。今天有人上赶着送排遣上门,他又岂能错过?季玩暄拿起手机,对着视频那边黑眼圈浓重的漂亮面孔阳光灿烂地一笑,笑得人眼前一阵发晕,他才不紧不慢道:“回来给我家二环内的十三套房子收租。”薛嘉胤:“……”摇滚歌手无所事事才给他打电话,季玩暄应付了一会儿就挂了,他今天还有正事。说去工作也不算忽悠人,他昨天把手机拿回来,刚巧看见郑禧发来的消息,说是请他帮忙。照着导航花了半个多小时到地方,季玩暄抬头时微微有些发愣,推门进去时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这似乎就是当年他讹诈沈放买果茶的那家店。大学城周围的店铺总是迭代更新,最多不过半年就会换上一批。但这家店也算屹立不倒十余年了,除了装修风格迭代更新,竟然连名字都没变……真牛,他当年还真是应该死气白赖混进来做兼职。“季玩!”季玩暄循声望过去,瞧见圆乎乎的郑禧使劲冲他挥手,生怕自己看不见似的。从中学起就这样,人从瘦子变成了胖子,咋咋唬唬的劲儿也跟着有增无减。季玩暄笑了笑,也被传染了傻劲儿似的,抬起手臂对体委同学挥了挥。“这么有兴致,从家骑过来挺远的吧。”刚一落座,郑禧就指着门外停的那辆单车打趣。季玩暄侧头向服务生要了一杯黑咖啡,转过头不甚在意地笑笑:“还行,当遛弯了。”以前十几岁的时候他天天在放学路上和顾晨星飙车,半点儿安全意识都没有。去了澳洲,骑单车都必须戴头盔,季玩暄适应了大半年也没适应过来,只得老老实实去考了驾照。这两天没手机,他就在姥爷家四处闲逛,逛来逛去竟然翻出了十几岁时的那辆自行车,立刻找出家用打气筒把轮胎充得重新鼓涨起来,出去绕公园人工湖骑了五圈才勉强过足干瘾。“不说这个了。”季玩暄从西裤兜里摸出一根银灰色领带。“这玩意到底怎么打,你教教我。”他跟家琢磨了一早上也没弄利索,眼看着快到约定时间,只得揣兜里过来现场咨询。郑禧笑得不行,接过来套在老同学脖子上,一个动作一个动作进行演示。季玩暄今天只穿了件白衬衫,听说是见甲方,本来是想正式点,但他长得太嫩,穿上比隔壁大学的学生看着还年轻。好看又惹眼,引得周围客人频频向他们投来好奇目光。“哎,我怎么觉着你给我系红领巾呢。”季玩暄盯着看了半天,双下巴都快挤出来了。“禧哥,你其实也不会系领带吧?”郑禧哈哈一笑,立刻撒手坐远了些,借口尿遁。季玩暄:“……”沈放推门进来的时候,刚巧看见漂亮青年垂着细白脖子和领带搏斗的模样。季玩暄眼睫毛生得长,垂下来像两排小扇子,勾人而不自知。瓷白皮肤在澳洲的大太阳下晒了九年也没变黑半分,倒像去进修的地方不是阳光明媚的南半球,而是什么不见天日的阴森古堡。沈放的视线落上季玩暄扯领带的修长手指,步伐不由自主地放慢下来——就好像此刻正被对方作弄的不是那团绸布,是他自己的呼吸。再反应过来时,沈放已经径直走过去,站在了季玩暄面前。而坐着的那人睫毛轻颤,似乎根本不敢抬头看他。沈放忍不住在心里轻叹了口气。他微微弯下腰,从不耐烦的主人手中接过领带,用食指按平褶皱后,重新给他系了起来。在沈放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季玩暄就已经木了,由着人动作。一直等到沈放放开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来时,坐着的那位才像同时被松开了命运掐在脖颈上的大手,慌张地向后靠靠,悄悄呼吸了一口宝贵的氧气。“之前的领带是怎么系的?”沈放在他对面落座,发问时神色如常,看起来既没有受那天不欢而散的影响,也没有收到季玩暄凌晨莫名其妙的信息。虽然大二时选修过两个学期的心理学,但那点浅薄的知识储备还不够令季玩暄猜透沈放此刻的心思,他只得顺着对方,不动声色地微笑起来。“只有谈判的时候会用到领带,事先找同事帮忙打好结装在行李箱里,用的时候套在脖子上打理一下就行,很方便。”他那一双手能把1:1000的建筑模型做得精细无比,但对打结之类的东西却完全摸不清头脑——小学退大队部时刚刚学会系红领巾,上了初中才明白怎么打蝴蝶结才不会变成死结。说他弱智有点过分,但有时候确实不太灵光。季玩暄解释得理直气壮,沈放嘴角似是微微牵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抿平了。他轻声问道:“在国外怎么样,过得还好吗?”回国前后的短短不到一周,这句问话季玩暄已经在许多人口中听过不下几十遍。他的脑中早已形成了一套既定的标准答案,避重就轻又俏皮活泼,在活跃气氛时非常有功效。可一面对这个人,他却完全抖不出机灵,连最简单的几句话都是从辞海深处硬生生扒出来的。季玩暄向后靠在座椅上,试图用软和的靠垫吸走声音里大部分的轻颤。甚至还做戏做全套地微微低下头,捋着刘海淡淡微笑,竭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还行,大家不都是这样,好与不好穿插着来,日子也就一天天过下去了。”只不过有的人好日子多一些,而有的人难熬得久一些。沈放没有立刻回应。无须赘述,他们都想象得出这些年对方过得肯定很不好,但季玩暄却越过客套突然点出了这个事实,有些冲动,非常懊悔。郑禧不知道是不是掉到了马桶里……季玩暄心头煎熬,面上却不敢泄露分毫。突然偶遇,他和沈放也没正式打个招呼,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下去。天气、咖啡、店里的环境说了个遍,到最后无话可说,季玩暄只能捡能说的贡献出自己过去九年的经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之后休整一年,接着就是五年大学三年工作。无波无折,随俗浮沉,并没有同学们猜想得那样惊心动魄。婚礼那天,两人之间原本就上冻冰裂的关系,在季玩暄一句错话之后像是彻底撞上了铁达尼号,于无声无息中轰然陷入深海,后半程路他们基本就没有说过话。但今天,他们却都不约而同表现得像完全忘了龃龉一样,有问有答,偶尔再穿插几句调侃的玩笑,像是任何两个关系不错的普通朋友。嗯,普通朋友。季玩暄微微走神,压下心底的那点怅然若失。也挺好的,总比陌生人强。“那天……”沈放说了两个字就劈了嗓,季玩暄好心地端起水杯递过去,示意他慢慢说。沈放轻声谢过,缓缓道:“那天你微信里说的糖……”“……”季玩暄眼皮一颤,翘起的长腿猛地踢到桌脚,玻璃桌上立刻杯盏叮当。一个是一脸懵逼地钉在原地,甚至有些惶然无措,另一个的神色却淡然如常,丝毫没自觉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题一般。郑禧从洗手间走回来看着气氛古怪的两人,奇道:“你们聊什么呢?”季玩暄抬起头,脸上堆满了问号感叹号和若干省略号。郑禧心里好笑,主动打破僵局:“这位,沈放。这位,季玩。都早认识了吧?再重新介绍一下,季玩暄,我外援,沈放,我甲方。”他拍了拍眼神渐渐清明起来的季玩暄,笑眯眯道:“现在也是你甲方了。”他们这一行有句俗语,甲方虐我千百遍,我待甲方如初恋。那如果甲方就是他初恋呢。涉及工作,季玩暄适应能力极强,立刻接受了自己和沈放的身份转换,捏着袖口神情坦荡地和人解释误会:“沈老板,那天是我说梦话,醒来后手机摔坏去修了,没能及时道歉,不好意思。”郑禧:“?”坦荡是骗人的,他其实心虚得不得了,说完话连人正脸都不敢看,只装做漫不经心,将视线放在了咖啡杯的藤蔓花纹上。沈放神色淡淡,倒是很配合季玩暄的剧本。“季工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个为难你。”话音未落,便见季玩暄挺痛苦地抬起头来:“……要不,换个称呼吧,叫季工听起来像是另一位高僧,可我没那觉悟。“郑禧在旁边乐成一团。沈放清冷的眼神软了软,顺着他问:“那叫什么?”叫什么呢?沈放以前都叫他的小名,但人要有自知之明,现在已经不是以前了。季玩暄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厚脸皮脑子一抽,嘴上占便宜的毛病又冒了出来。27岁的青年低下头搅着咖啡,小声嘟哝:“季学长,季哥哥,随便你叫吧。”郑禧招手叫waiter想要一下封嘴的胶带。沈放看着季玩暄,眼底像藏满了一本字典,但却被人用书皮在外面包得严严实实。他微微颔首,不紧不慢道:“哥哥。”“……”“…………”宛如尾椎骨被一把烈火点着,热血轰然涌到头发丝,季玩暄蹭地站了起来。自作自受,自食其果,自讨苦吃,自取灭亡。季玩暄:“我去洗手间,二位慢聊。”难得厚脸皮也有挨不住的时候。郑禧不是顾晨星,还算有点良知,没有拦住季玩暄的去路。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小胖胖才颤着肩膀回头称赞身旁的人:“看季玩脸红一次可真难得。沈老板,人物。”沈放扯了扯嘴角,轻轻一笑算作回应。目光落到橱窗外那辆有些过时、但被人细心擦得很亮的单车上面,他又轻轻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郑禧听没听见。季玩暄回来的时候,沈放已经走了,郑禧正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痴迷微笑。“你卖身了?这么高兴。”郑禧抬起头,满脸喜气洋洋:“我倒巴不得能卖身给沈放,可惜没那条件。”季玩暄眉毛跳了跳,道:“没想到禧哥也有一颗嫁入豪门的壮志啊。”郑禧大学念的也是建筑系,毕业后没读研,但赶上了好时候,非常顺利便入职了甲级设计院。可惜一帆风顺的日子似乎天生吸引不了建筑师,郑工工作没两年就跑出来和合伙人单干做郑总了。他们运气也好,才起步不久就进入了一个大项目的最后两轮招标,人手不够便想着把季玩暄拖来帮忙。上学时他俩做了两年的前后桌,后来换了座位隔了大半个教室,关系仍然相当不错。江湖救急,况且自己也不是主力,季玩暄便松口答应了下来。郑禧在做的项目是一处老厂房的改造,有家大公司想把那里改成文创园。季玩暄顺着思路往下捋,不由为这宿命一样兜兜转转的缘分轻笑。“沈放是老板还是老板儿子啊?”郑禧冲他竖了个大拇指:“老板儿子。”季玩暄扯了扯嘴角。郑禧:“不过他还没继承家业呢,就是顺路过来坐一会儿,又忙去了。”季玩暄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黑咖啡,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沈老板现在忙什么?”郑禧笑起来眼尾很长,若是配上光头的话特别像微胖版包贝尔:“别叫老板了,叫他医生。”季玩暄愣了愣:“什么?”郑禧看着他,眼中似有深意。“沈放学医呢,本硕博连读还没毕业,就在燕大,离这不远。”“……”季玩暄像是被烫到一样放下了杯子,焦黑的咖啡在瓷杯中晃来晃去,荡开了一圈圈涟漪。顾晨星这个狗东西,又骗他。
※※※※※※※※※※※※※※※※※※※※
我们季玩好惨啊,身边的人不是路少爷顾少爷就是薛少爷和沈少爷,只有他:贫下中农。
远大前程
沈放这些年已经很少做梦了。季玩暄刚离开的那一年,他常常彻夜失眠,又在某一瞬间突然陷入长久的昏睡。这几年学业繁忙,日程表被排得满满当当,每天一躺上床便会疲惫地一秒睡着,一天中匀不出来片刻时间留给无病呻吟的抑郁,他自然而然地好了很多,梦也少了。但从咖啡厅回来的这一夜,他却在当晚仅有的三小时睡眠时间里,分秒必争地做了一个久违的梦。梦中的他回到了刚进信中那年的运动会上,穿着校服,刚从别人口中得知勇士季玩暄要参加三千米长跑——只是这人从赛前两小时就开始紧张,此刻正坐在花坛边,一边深呼吸,一边疯狂辱骂偷偷为自己报名的体委郑禧。从鲁迅名言到裴多菲的政治讽刺诗,小季引经据典,让原本受人所托、拿着酸奶想来做赛前疏导的沈放站在花坛背面,听了十几分钟花式骂人才意犹未尽地过去坐到了他身边。季玩暄:“我不想跑。我恨。”沈放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那就不跑。”季玩暄:“……”少年转过头,盯着沈放高挺的鼻梁,幽幽道:“我想了一下,如果有人可以陪我一起跑的话,我还是能坚持下去的。”沈放眨眨眼,面无表情到了纯真的地步:“我帮你给顾晨星打电话?”季玩暄眉毛一耸,做出伤心的表情:“你不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吗?”这种时候任何坐在他旁边的人都是季玩暄最好的朋友。沈放矜持地把小酸奶递给他:“我可以暂时把这个殊荣让贤。”或许是蔫了一天,季玩暄提不起力气和他贫嘴,只是委屈吧啦地垂着睫毛喝酸奶。沈放安静地陪在少年身边,掏出手机玩了起来。季玩暄还以为他真的在给顾晨星发消息,一边赌气,一边偷偷用余光往屏幕上扫。没想到沈放却很快把手机收回去,一脸严肃地看向自己。“跑步前喝酸奶有可能会导致胃痉挛、不适,甚至腹泻。”季玩暄:“……你刚才在搜这个?”沈放:“别喝了。”季玩暄:“我只喝了一口。”沈放:“百草枯的致死量也只有一口。”季玩暄哭笑不得:“喂,要上战场的是我,你说点好听话行不行。”沈放独裁地抽走他亲自带来的酸奶,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聊天气尚佳:“谁说让你一个人上战场了。”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这个季玩暄跑步爆发力一般,但耐性不错,确实是三千米长跑的最佳人选。虽然对郑禧骂骂咧咧,但其实也只是他疏解压力的手段之一,真跑下来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在梦里,沈放还是沉默地在赛道边陪他跑完了全程,顺便还一起破了个记录。季玩暄从终点线跑出来时,直直扑给了等在终点的自己一个热火朝天的拥抱。“你可真是我的吉祥物!”而当晚三千米冠军就因为那一口酸奶腹泻不止,在阵痛中煞白着脸写了三千字《郑禧是不是东西与沈放的嘴被开过光吗》。许多许多年来,这场梦境几乎在他的人生里都可以排得上逻辑清楚、剧情发展流畅的头号殊荣。只是从旁观的角度看却好像有些陌生。现实中的那年运动会上,季玩暄在三千米长跑时一骑绝尘了四圈就歇了,他和沈放搀着高三的学长,是乌龟一样走完的最后三圈。那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彭主任讲话的时候,他们还在草坪上接吻。可是梦里的沈放和季玩暄,似乎只是好朋友。甚至没有暧昧,只是简单的少年之间的喜欢。也许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他们便是这样的身份。那样会轻松一些吗。沈放不知道。不过还是算了。淡蓝色的窗帘外已经看得见熹微的天光,沈放从窄小的床铺上坐起来醒了一会儿神,披上白大褂走出了医院的值班室。反正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了。从前或许还曾有其他选择摆在自己面前,但沈放还是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将燕大医学部放在了第一位。事实上也是唯一一位。医不自医,他早已病入膏肓。方案基本已经定了大概,郑禧托季玩暄帮忙出套带分析的效果图,价格比市价高50。季玩暄骂他摆阔没搭理,去事务所跟着开了几次会后,便拿着图纸回姥爷家,在院子里铺开了画板和制图纸。他在这方面有家学遗传,喜欢在宽敞明亮的天光下做事。那时候住在胡同里,季凝做一件衣服的工夫,串门的邻居能再给她搭上好几条裙子上衣的活计。只不过如今他在季家二层小楼前的院子里画画,身边却只有一个不停吧嗒嘴的季柏岑。“现在不都流行电脑画图吗?澳大利亚人更喜欢手绘?哥你要画什么啊这么大个儿一张纸?得多久才能画完呀?哥,你怎么不理我啊?”季玩暄还在削铅笔,等到这一串问号告一段落了才抬起头,挺平和地看了一眼季可乐他亲哥。“你也没给我机会理你啊。”季柏岑讪讪一笑,消停下来,但没过半分钟又憋不住了:“上周末你忙工作没回去吃饭,我回家都感觉不到亲情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啊哥?”他不说季玩暄也打算这两天去趟小舅家,但嘴上还在逗傻表弟:“我回去你不更感受不到爱意了吗?家里三双眼睛全都得放我身上。”季柏岑确实不满了,但不满的理由却很别致:“你怎么不会数数呢,我们家可有四双眼睛盯着你,不能因为可乐年纪小就不带他啊。”季玩暄一时语塞:“你可真是个好哥哥。”季柏岑喜滋滋地咬了一口大苹果,谦虚道:“还行吧!”下次谈判在十天之后,季玩暄这套图最多也只能拖一周,如果按照他预期的效果来画,工作量其实并不小。但他依旧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坐在木凳上一笔一划起稿。季柏岑崇拜地看着他哥行云流水的漂亮手势,也不敢出声打扰,自己悄悄回屋找乐子去了。九年前季凝与姥爷双双撒手人寰,季家在军区大院的这座小楼便彻底空了下来。季柏岑原本以为他哥回来以后会住到他们家,却没想到季玩暄一个人搬回了这个空荡荡的地方。明明在国外生活了九年,带回来的却只有一个行李箱和一把大提琴,季柏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怎么也没看到半点儿生活气息。他回到门边,扒拉着门框探出半只脑袋。季玩暄挺直的背影很清瘦,季柏岑看了好久好久,方才揉了揉鼻子,小声叫他:“哥,今晚就和我回家吃饭吧。”察觉到傻小子突然低落下来的情绪,季玩暄笔尖一顿,爽快点头:“成。”季玩暄第一次走进姥爷家的院子,是在他六岁生日那天。当时老爷子好像对大孙子的名字很不满意,阴阳怪气地说取得和逗着玩一样。而当年的季玩暄也不知道是精是傻,还抬起头特别崇拜地看向姥爷,一脸的“您怎么知道”。小东西站在大人面前,用童音一板一眼道:“姥爷,我小名就叫逗逗,逗着玩的逗。”这一句话让蒋韵清笑了二十年,每次回忆起来都能花枝乱颤小半分钟。“……现在都没人这么叫我啦。”季玩暄有些不好意思,给旁边的小碗里夹了一筷子干煸小土豆。可乐特有礼貌:“谢谢逗逗哥哥!”蒋韵清又颤了起来。季柏岑顺杆儿爬地也递过了自己的碗,表情十分谄媚:“逗……”“吃你的鸡大腿吧小白鸽!”季玩暄强硬地把他的嘴堵上了。季姥爷虽然又臭又硬了一辈子,但在饭桌上却从来不拘着小辈逗乐,依他的话:“吃饭的时候都不热闹,下了饭桌还认识谁是谁吗?”季元遵从家学,由着他们打闹没支声,一碗饭下肚又盛了一碗,回来拉开椅子时才开口:“你回来快半个月了吧,见姓杨的了吗?”姓杨的特指杨又庭。季玩暄六岁才见着亲舅舅,但那之前他就和杨叔叔玩得很好了。“我发现你这人说话怎么那么欠呢?”蒋韵清瞪了他一眼,转头对可乐说:“别跟你爸学,没礼貌。”季元不待见杨又庭,也没什么来由,就是单纯不喜欢,看不上,数十年如一日,不过他从来也不拘着季玩暄和他关系好。但现在好歹是在季元的饭桌上吃饭,季玩暄忍着笑顺毛捋道:“还没呢,不得先和您好好聚过再说。”其实是杨又庭这阵子实在抽不开身,打了好几个电话和他说抱歉。两人已经约好了见面的日子,就在季玩暄工作告一段落之后。虽然嘴上说得亲疏分明,季元却明白他背地里的小九九,嗤笑一声又换来了蒋韵清不轻不重的一巴掌。“阴阳怪气什么呢?我看杨律师人就挺好,小时候带逗逗和他儿子出去玩,可温柔了。哪像你,一天凶巴巴的,看着就讨人嫌。”季元面无表情地听训话,要是旁人看见肯定以为气氛马上完蛋,但这个冷酷中年人只是乖乖地等着妻子说完话,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又递过去一杯水让她润喉。家里俩小孩见怪不怪,季玩暄捧着饭碗坐在他俩中间,心窝窝像盖了好几层鹅毛被,软和得让人止不住想打滚。他真的很想家,想家里这些家人,连季元骂人的样子都翻来覆去想过无数次。他这个舅舅,骨子里似乎没生出半点儿温柔基因。从季玩暄到季可乐,甚至还有隔壁的路拆顾晨星,只要他想起来,叫谁都是连名带姓,似乎打心眼里记不住也不屑记小辈们的小名。但高三那年,季元在校长办公室前叫他的那声“逗逗”,让季玩暄熨帖了很多很多年。大人像逗狗一样,但也是家里最宝贝的那种小狗。季元挑眉:“有没良心,你刚回家的时候我没叫过你?”季玩暄礼貌地笑了回去:“如果您指的是那句‘哧,逗逗?’的话,那还真叫过。”有舅妈撑腰,季玩暄胆子很肥。最重要的是季元那张臭脸的画面感十足,在场诸人无论见没见过都几乎可以完整地想象出他当年的嘲讽语气。季元脸又黑了:“吃完麻溜滚。”蒋韵清一筷子打他手上:“你麻溜管你儿子去,老的小的都不给我省心。”季柏岑啃着鸡腿委屈抬头:“我又咋了?我这学期还没挂科呢!”蒋韵清:“那是因为考试周还没到!”季玩暄见缝插针地卖乖:“还是我好吧,舅妈。”蒋韵清深以为然,点点头又给他盛了碗汤。吃完饭天已经黑了,季玩暄没车不方便,蒋韵清便留他今天在家里睡觉。非常合情合理的建议,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好温柔地婉拒了。“没事,也不远,叫辆车很快就到了。”蒋韵清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点头同意的时候也是笑眯眯的,只不过转身回去给他取外套的背影看着却有些失落。季元家屋子很多,有一间房间从十年前搬到这里开始就备好了,比季玩暄的出走、季可乐的出生都要早。季玩暄也知道,可他还从来都没住过。他手足无措,想追上去抱抱舅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说什么呢,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份古怪的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季元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无其事道:“来取个东西再走。”季玩暄跟在他身后进书房,心不在焉地看着舅舅在书柜里翻东西,好半天才找着什么。“没想着你今天过来,现翻的,拿回去吧。”季元拿起一个档案袋,递了过去。“这是什么?”季玩暄有些好奇。他还以为季元只是想帮他岔开话题所以随便来拿本书,竟然还真的有东西?他捏起白绳在档案扣上转了几圈,厚厚的文件倒出来一半,刚刚好可以看清第一页的几个方正字体。《远大前程》。季玩暄手一抖抬起头来,正对上季元点烟时半垂下来的目光。“这么多年过去,也该结题了吧,季逗逗。”
※※※※※※※※※※※※※※※※※※※※
逗逗尖叫:不许叫我挤痘痘!今天过渡一下,下章就要正式开始甜啦,另外,最近在抽空存新文的稿,取配角的名字耗干脑花,大家想的话可以随便取取,我随便用用,男女老少好人坏蛋皆可,长期有效
39度2
工作一如既往的忙碌,学校和实习医院离得远,一大早就得出发。沈放在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眯了一会儿,还没进入深度睡眠闹铃就响了。“又熬了一宿?”推门进来的室友不太惊讶,只是好心劝道:“你要不要去看看医生?”这话说出来似乎有点可笑,毕竟他们自己学的就是临床。但术业有专攻,心理和心内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沈放“嗯”了一声,下床去洗手间洗脸。其实早就习惯了,少年时代他就经常一个人枯坐到天明。这几年已经好多了,只是最近几天才偶尔会睡不着。而且也并非完全没睡着,只是浅眠中陷入梦境,回忆里掺杂着荒诞,往往一觉醒来比失眠还要令人疲惫不堪。冷水扑到脸上清醒了几分,沈放从水池中抬起头来,看清了镜中人苍白的脸色,还有那一双疲惫却闪烁着执拗光芒的凤眼。他拧着眉毛侧开目光,不愿意对上自己的视线。沈放的黑眼圈这几年都没消下去过,他皮肤又白,刚上大学就被同学戏称为医学院德古拉,名号土得掉渣,和当年的“三分王”有得一拼。“你要搭公交吗?今早路上出了交通事故,估计已经堵死了,还是去挤地铁吧。”舍友在门外提醒。他“嗯”了一声,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过于冷淡了些,于是又哑着嗓子说了一句“谢谢”。越野车从那天送完季玩暄回来,已经在医院停车场停了好多天,也不知道积了多少停车费了。沈放按了按额角,提醒自己今天记得把车开回家。那天参加婚礼他是从家里走的,去目的地没有直达的地铁,便干脆开了车过去。越野是沈嘉桢送他的成年礼物,但沈放开出去的次数屈指可数,身边的同学甚至都不知道他早在成年以前就开车上过高架。……或许不该去的。婚礼是意外,但第二次去见季玩暄,却是他的冲动。那天从咖啡厅回来以后,他直奔医院加班到后半夜,小睡了一会儿又起身回学校做实验,之后就断断续续地失眠起来。突然遇见季玩暄,他是真的没有想到。沈放和以前的同学疏于联系,并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上次去大学同学婚礼,他因为堵车迟到,走到门口看到大堂密密麻麻的人头,只觉得自己的头皮也跟着一阵发麻,留下份子钱就转身走了。这次为了避免再次出现相同的状况,他早早就出了门,可是路况比想象中要好得多,几乎一路畅通无阻,连红灯都没遇上两个。他到得早,无所事事,揣着兜四处游荡,很快便在一个颇为隐蔽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哄小孩的漂亮青年。隔了那么久了,沈放偶尔也会想,如果再见到季玩暄,能不能一眼认出他。有时候觉得可以,有时候又觉得大约很难,更大的可能,还是他们也许就会那样在人群中擦肩而过,这辈子一晃眼过去,甚至都不知道彼此曾经差一点就再次相遇。但是真实的情况是,他的的确确,在九年后春日里的某一天,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纤长有力的手臂,和那张偶尔不自觉会多眨几次眼的侧脸。要不要出声打招呼的念头只出现了几秒,身体已经先行一步,走过去扶住了堪堪要跳下来的青年。季玩暄回头对着他发呆时,沈放其实也有点恍神。他在想自己刚刚一瞬间碰到的地方,是不是季玩暄曾经帮他挡架伤过的骨肉。九年了,裂过的骨头也早就长好了,那么他们之间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那些稀松温好的日常,是不是也就那样在岁月中被无法挽回地冲淡,最终没能在彼此的血肉里留下一分一毫的印迹。可九年了,季玩暄和他的朋友们关系依旧很好。多年未见,他仍然能够自在地与人谈笑风生,哪怕不说话也可以自然无比地融入人群之中。淡淡的,但却总是那个无形的主体。上学时他就是这样,无论内敛与否,季玩暄总是最耀眼的那个,所有人都会不自觉地看向他。而自己有多喜欢他这一点,心里就有多畏惧这一点。少年时的沈放尚可以持着季玩暄送他的那张明信片,无比肯定地认为自己是他的不可或缺。但现在呢。沈放没想出答案,旁边的郑禧却和他搭起了话。除了校队成员和曾经一起旅行过的那几个人,这场婚礼来的人沈放绝大多数都不认识,而郑禧很难得,正好是这两个集合里为数不多的那个交集元素。这些年沈放性子好了很多,像被一层水膜裹住了一样,很少有能过分触动他情绪的事物出现。他自我感觉这种变化挺好的,但是张列宁却总是忧郁地看着他,偶尔弱弱地埋怨一句:“哥,你觉不觉得你最近对我都疏离了。”沈放:“没有。”小眼镜瘪着嘴自己委屈一会儿,很快就又笑出来:“算了,你对我已经算是疏离中最热情的那款了,我很满意。”沈放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听得懂也感觉他在胡扯。他对谁疏离了,郑禧不就和他聊得好好的。而且不知道郑禧是太迟钝还是太聪明,两人都非常默契地越过了那次回忆无数的毕业旅行,直接从高考结束聊起,自然而然地提到了沈家公司的项目。沈放这几年和沈嘉祯已经和解了许多,但对公司管理的事情还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好在那位也不勉强他。郑禧对此也算略有耳闻,开口纯粹瞎聊,顺便开玩笑地说能有这个机会说不准也是沾了沈放的光,不如改日请他吃个饭,把季玩也叫上,老同学好好聚聚。沈放小他们一级,实在算不得老同学。但看郑禧的眼神,确实是把他当个吉祥物的意思,挺期待自己真能给他带来什么好运似的。沈放扯了扯嘴角,淡笑婉拒:“不用破费。”郑禧毫不气馁:“不吃饭,哪天我路过你们学校,喝杯咖啡也行嘛。”说完他便怕自己再次被拒绝似的,端起酒杯,扬眉笑道:“就当为了同学情?”沈放不置可否,轻轻与他碰了杯。 成年人的世界多客套,但他没想到,郑禧却是个难得的实在人。对方发来定位的时候,沈放刚好从学校出来,正准备搭车去医院,便看见了另一条紧跟而来的消息。“季玩也在。”那年毕业旅行,郑禧迟钝到成为最后一个知道队伍里两个男生关系的人,估计回去以后他心绪始终难平。而如今数年过去,禧哥总算是扳回了一成。这四个字发出来,沈放不会不过去。像郑禧说的,就当是为了同学情吧。只是过去了,见到了,回来后却没能延续坐在那人对面的平静淡然,他重新开始失眠多梦了。昨夜的梦境繁杂冗长,除了疲惫照例没能留下任何印迹,沈放甚至无暇回忆便在早高峰的地铁上被挤得皱紧眉头。失眠加挤车,这一天没能起个好头,换好白大褂以后脸色的难看程度更是呈几何倍数级增长,连多嘴的小护士都不敢和他搭话。带他的主任导师这两天在外地参加一个国际论坛,留下的任务虽然不重,但沈放并没有就此给自己放假——事实上他比平时还要忙得不可开交。只是午饭以后,他却并没有坐电梯直接回到心内科,反而是鬼使神差地进了门诊大楼,站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时才微觉怔忪。怎么就到这儿来了呢。“没关系啦舅妈,只是小感冒,有点发烧,我开点药回去吃就好了,别担心。”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约是因为病了而显得软软的。那么喧嚣的环境里,他却唯独只听清了这一个人的声音。去他妈的同学情。沈放放下举着病程的手臂,目光定定地望了过去。他不过只是想找个理由再看看季玩暄。季玩暄闭了五天关,赶在郑禧出声询问之前把扫描图给他发了过去。已经半夜三点,郑禧却在收到消息的半分钟内一个电话直接打了过来,隔着电流听起来,他激动得甚至有些口齿不清。“季玩!牛逼!”被盛赞的青年轻轻一笑,道了句“早点休息”便丢开手机睡了过去。原计划要睡个对时,但第二天中午不到季玩暄就浑身酸痛地醒了过来。睡眠状态免疫力差,昨晚为了透气一直坐在窗边,画完图又忘了关窗,多半是着了凉。不用温度计都感受得到自己快被蒸熟,但与此同时又浑身冰冷,冻得发抖。也许也没那么严重吧。在南半球的时候他也病过这么几次,基本上随便扒拉点药睡过去,醒来就能好得差不多。只有一次被薛嘉胤发现了,硬是拽着他去医院一通折腾,最后把两人都累了个够呛。季玩暄迷迷糊糊地想着干脆这次也挺过去算了,但他却意外接到了蒋韵清的电话。“逗逗,你在家吗?我煲了一盅汤下午给你送过去好不好呀?”他怎么说得出“不好”呀。让蒋韵清看到这个憔悴样又要费心,季玩暄爬起来套了好几层衣服,一边翻出口罩一边叫了出租,半睡半醒间到了医院,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头时才清醒了几分。他挂完号,硬着头皮坐在候诊室等待,两眼发直地数着前面的人头,心中懊悔干嘛不随便定位个药店了事。真是缺乏生活经验啊……萌生退意的当口,蒋韵清的电话又追了过来,这次是说学校临时有事她不能过来了,明天再见。那就不用着急了。季玩暄松了口气,闭上笑眼说“好”,但嘈杂的背景和他变得浓重的鼻音却吸引了蒋韵清的注意。“没关系啦舅妈,只是小感冒,有点发烧,我开点药回去吃就好了。别担心。”“怎么听起来这么委屈呀!晚上没有盖好被子嘛?哎哟!我从学校回来就去看你吧……你一个人在医院可以吗?要不我把季柏岑叫来?”“我又不是小孩子啦。”季玩暄低下头把下巴缩到领口里,笑眯眯的。“我就是担心你像小孩子一样不配合,排一会儿队不耐烦就回去睡觉!”蒋韵清埋怨似的数落他,季玩暄却听得心头酸软,恨不得叫她再多说些。身后有护士掉了托盘,声音很大。季玩暄漫不经心地将头转向声源,但隔着那么多的陌生人流,他却一眼看见了也在平静注视着自己的沈放。穿上白大褂以后,似乎任何人的形象都会变得更加高大。沈放帮护士捡起东西,站直后发现季玩暄仍然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尾泛红,眼神软的像被40度的洗澡水蒸过一般。视野中的男人一步一步走来,恍惚中仿佛依旧还是那个拎着他的书包步伐稳当的少年。季玩暄揉了揉烧得发热的眼睛,很小声地和蒋韵清解释:“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舅妈。”阴影落下来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掌心紧跟着落在了他的额上。不知道是他烧得太严重了,还是沈放的手确实很凉。“温度测了吗?”医生低声问道。出门前刚刚测过,季玩暄点了点头:“39度2。”原来不是40度的洗澡水,要低08度。不远处有人插队惹得旁人不满,几个人扯着嗓子吵架,队伍也跟着骚乱起来。脑袋胀得发昏,季玩暄抬手想揉太阳穴,耳朵却被人先一步捂住了——很温暖的掌心,所以原来还是他烧得太严重了啊。沈放想说话,但居高临下的视角实在不太方便。他松开右手,弯下腰温声解释:“只是发烧的话不用挂号了,我去给你拿点药。”季玩暄嗓子很干,鼻音重得像小朋友:“……我这是在走后门吗?”沈放:“……”牵制了一路的嘴角终于不受控制地上扬起来,沈放重新捂住季玩暄的耳朵,在他看不见的身后,轻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