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一百五十盏茶

大同府的北地,多数都是用来耕种的,距离很远才会有零星几个村落,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仿佛看不到边际,时不时传来的寒鸦叫声,更是衬得此处荒凉无比。

护送粮草的军队是走的极慢的,粮草颇重,马儿因着赶路早都疲惫不堪,就连将士们的脸上都因着风雪开始出现了皲裂,望着边关的方向都不禁有了几分迷茫。

这样冷的天儿,那些边关的将士,究竟是怎么撑如此之久的?

大同府城虽然固若金汤,但鞑靼和北朝的边境还有云岭相隔,自开国以来,两国发生的交战就是在云岭附近进行的。虽说丛林茂密,不至于暴露在荒野,但营地还是要在平原上搭建的,云岭错综复杂,只适合小规模的交战,大规模之下的两军对垒,必须要各自搭建营地才行。

但在这连日来的风雪中,就算是再坚固的营地都显得有些无济于事,呼啸着的北风卷折着一切,行军在此,却显得颇为渺小。

走在队伍前头的则是那身着红袍的赵青云,身上的大氅显然是极为厚重的,可却还是让他在这两日里着了风寒,坐在马背上咳嗽不止。边关苦寒,文官在此是极难适应的,身边的将领看了他一眼后,也难免叹了口气,随后将自己的酒囊递了过去。

“喏,喝口酒暖暖身子吧,大人毕竟是个文官,不适应这等气候也是极为正常的,别硬撑着,要不然还没等到了就倒下了,这算个什么事嘛!”

将领说完这话后,也捋着大胡子嘿嘿笑了一下。后头的士兵们见此也都哄笑了起来,“就是就是啊!大人喝一口!”

赵青云虽然性子擅长与人打交道,但也只限于做生意上头,显然对这些官兵们的热情还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眼见着脸上都多了抹绯红,却还是接下了酒囊。

“多谢。”

“别客气!后头的弟兄们加把劲,咱们争取今天到军营里头,这还跟这个娇滴滴的夫人,不能把人给拖坏了!”

“好嘞!”

在这茫无边际的雪地里,好像叫嚷这么一两声也无所谓了起来,也算能提振一些气势,将士们都铆足了劲顶着风走去。

江枕月就是将领口中“娇滴滴的夫人”了,她来军营这事是和父亲商议过的,因着不放心她自己过来,军营那头也不好来人接应,便安排她与护送粮草的军队一同前行,好在这些官兵们知晓她是温总兵的夫人,都对她敬重有加。

只不过放眼望去,娇滴滴实在又与她搭不上边,有不少官兵们的状态甚至都不如她。美人梳着高马尾,一身银白的骑装配了个狐毛披风,绝色又清冷,后头背着的弓,上头雕刻着蜿蜒盘旋的梅花枝,宛若雪中独立的傲梅。

就算北风刺骨,也未曾动摇她丝毫的神情,此刻她心心念念全都是军营那头的事情。

而她的身后跟着的,却是曾经在白虎营里奋战过的邢钊,还有无数曾经解甲归田的人们,他们有的身穿铠甲,有的身穿丝绸,有的身穿布衣,无论何种地位都有,但此刻的神情却都是极为坚毅的。这些人都是在洪正二年曾经隶属于朱雀、白虎、玄武营的将士们,十年过去了,他们心中依然还有未曾消灭的信念。

他们这些年来,隐居于乡野,或经商奔波于南北,或入朝为官效力于朝廷,但自从听到温家军回到边关的那一刻,都抛下了手中要做的事情,拿上了曾经奋战多年的武器,请缨于邢钊门下,巧知江枕月时,便一同跟了过来。

待众人继续往北行军了三十里,这才依稀发现了有村落的存在,可道路两旁的场景还是让人不禁觉得触目惊心,满地的骸骨尸首,甚至于有的人在这冰天雪地里竟是完好无损的冻在原处,可死前的神情却让人不敢再看上第二眼,那是怎样的瘦骨伶仃,甚至连孩子的尸骨都是有的。

盘旋在此地的乌鸦也因着大军的到来一哄而散,尸骨虽然未曾有过任何的腐臭之味,可那些混合着冰碴的血肉还是让人作呕。

坐在马上的江枕月,也是头一次感受到了战争究竟会带来些什么。

直面的鲜血淋漓的画面就展现在了她的眼前,饿殍满地,寒鸦盘旋,昔日鲜活的生命在此刻宛如草芥。回想起京城那些人纸醉金迷的生活,也让她的眉头越皱越紧,无论是当今天子,亦或者是文武百官,何曾想过大同府的境遇是这般的惨烈?

看着官兵们的叹息声,她仿佛也知晓了,大同府的百姓为何那样热情,为何当提到战争时那样的团结,为何人间烟火气儿在此地这般浓厚了,若是几次三番的经历这些,又怎会不珍惜和平幸福的日子。

百姓们求的不过是安定平安,可京中那些能决定他们命运的政客,甚至在这之前还沉迷于权力的斗争中。

父亲鬓边越来越多的白发她也瞬间就能理解了,她还记着百姓们的友好与热情,在她头一次来到大同府时,就体会到了,还有后头的那些爱戴,这里的人们,只要用心去对待就会回报给你加倍的好,那身在此处的人又怎会不热爱脚下这片土地,自然是想要拼尽全力去守护的。

想到这儿,江枕月只觉得心头像堵了块石头般难受。

温家人世代的坚守,阿檀为何从不会放弃习武的理由,她好像也找到了。

“邢将军,那一年的大同府也是这样的吗?”她的声音在此刻也有了些颤抖,不敢再看路旁的那些骸骨,这让她的心头酸涩无比,头一次感受到了有些无能为力,又庆幸自己往京中送了信,若是来得及的话,应当是能多救几个人的。

听到这话的邢钊倒是缓缓地叹了口气,随后颇为感慨的说道:“其实是要比那之前好上许多的,江大人是个做实事的好官,这些日子里想方设法让百姓们吃饱饭,已经有许多人免于饿死病死,但靠近边关的百姓们也没什么好办法。不过夫人勿要太过于伤怀,十年前的时候,别说吃不上饭了,老少爷们都得上战场拼命去,女人孩子们啊就躲在城里,有上顿没下顿的,那时候的知府又是个不顶事的,从边关到府城,甚至到京城,这一路上的尸骨数都数不清,吃人的都不在少数,江大人能做到这般模样,已经是顶顶的好了。”

待说完这些,他似也想起了什么,“这也是大同府到现在都没有民怨的原因,我们这块儿的人啊,心里透亮,你做什么不做什么在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江大人已经尽力了,哪里会有人怪他?要我说啊,就赶紧把鞑靼这些蛮夷打他个屁滚尿流,大家伙也不用再遭这个罪了!”

余下的官兵们也都纷纷附和了起来。

大同府在边关,起战事已不是一次两次了,谁没想过真正的太平呢?但自从温总兵去世后,这个想法就仿佛成了奢望,如今听见温檀重领总兵之位后,这才又生了希望。

江枕月又岂能不明白众人的心意,昔日的旧部能再提刀上战场,想来就是存了这么个念想。而她的阿檀,毅然而然的领军北上,必然是有着同一个念想的。

想到这儿,她也就有了些释然,“自然是要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宛如丧家之犬,无论是温家军还是北朝的将士们,都可做到。”

其实不少将士看见她的时候都觉得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哪成想一路上从未喊累,甚至比男人都要厉害,如今听她说了这样一番话,不禁都轰然而笑。

“没想到夫人也是个性情中人啊,怪不得能嫁到温家去!”

“是啊是啊,这话说的人心里痛快,这次必然把鞑靼打成丧家之犬!”

“哈哈哈哈哈!”

这次运粮还是进行的极为顺利的,原本定帝订下的三日之限,只用了两日的功夫就到了。许是靠近云岭这头荒无人烟,又连日下了大雪,路途中没遇到什么危险,缓解了大军的燃眉之急,毕竟打仗时最为重要的就是粮草的供应了。

北朝的军营是驻扎在云岭一个山脚下的,往前是广阔无垠的平地,往后则是茂密的山林,无论前后都有退路,就连山上都有许多官兵,守卫十分森严。把前来接应的官兵们瞧见送粮的钦差带了个美人,还以为这是个不务正业的贪官,目次欲裂的模样显得十分吓人,待知道这是总兵夫人后,倒是让他的神情极为不自在了,不过最后还是放行进了来,军营里带了家眷的将领倒是有几个,江枕月并不算特殊。

众人在进入军营里也就分了开来,原来朱雀、玄武、白虎几个阵营的将士们被带到了温家军那头,对于他们的身份还需要核实确认,随后报告给上头的将领后才能重新编进大军。

而赵青云则要先去三军帐内汇报些关于护送粮草的情况,传递圣旨之类的事情,方便日后交差。

江枕月作为女眷自然是不方便与其同行的,她和绿檀两人便跟着一个小卒往后方的营帐走去,不过这一路来也吸引了不少士兵们的目光,军营里甚少有女眷的出现,突然出现个清冷的美人,倒是引起了不小的躁动,好在北朝治军森严,这群小卒们瞧见有将领经过后,也就消停了些。

那小卒见此倒也有了些不好意思,但他也不敢回头看这位总兵夫人,所以挠了挠头说道:“夫人不用害怕,他们就是没见过夫人这样标志的人,但后头肯定不敢这样议论夫人了,就是一时好奇才这样,平日里大家伙都是极好的。不过总兵那头也没说您要来,军帐虽然有空着的,但里头没人收拾过,可能还得夫人先委屈一下,一会儿我就能收拾出来。”

其实也有不少女眷是和自己家男人住在一起的,但总兵却和旁人不一样了,三军帐中无论早晚都会有将士们来来往往,若是夫人也在里头就会有些不成体统了,便只能安排在后方的军帐中,与其他女眷们在同一个地方。

“不用麻烦,你且让人将绿檀带到军帐收拾一下即可,东西我们自己都带着了。你可知魏小将军的夫人在哪个帐中?我先去看看她。”

江枕月说完这话,便把要带给姐姐的补品背在了自己的身上。军营条件刻苦,姐姐有了身孕,自然是需要多吃些好的才行。

小卒听见她这么好说话也松了口气,总兵夫人要年轻些,若是不懂军营里的规矩非要去总兵那头的话,他还真不好办,这样倒是刚好。但他不知道这两位夫人是亲姐妹的,听了这话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将军们的夫人相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于是便应了下来,带着她往另一头的方向走去。

魏家父子俩带着的将士们,主要守着的就是军营后方云岭这头的安危,因此军帐都设在了山上,错落有致,且守卫森严,进去还要受到层层排查,江枕月带着的补品更是检查了一次又一次,这才得以上山。

江枕月也明显感受的到,山上的积雪相对来讲要更厚一些,踩在脚底下咯吱作响,好在大部分地方都被来往的官兵们早都踩硬了,若不然半腿深的地方,走起来还真有些吃力。

到了一个稍微大点的军帐时,她才瞧见有了些烟火气儿的感觉,旁的地方将士们只是到处巡逻,极少发出声响或者做些什么。玉兰的身上穿着个有些旧了的棉衣,脸上和手冻的通红,此时正在生着火,还不忘放了两个红薯进去烤。

而姐姐坐在木桩上缝补着孩童的衣裳,与她出嫁时记忆里的模样相差甚远,神情里全都是慈爱与温婉,身上的衣裳虽然厚重,可却显得身子极为单薄。

小卒见到了地方,也想着出声提醒一下总兵夫人,只不过却被江枕月阻止了。

只瞧见前头的玉兰翻动了下火堆里的红薯,随后便在一旁切起了酸菜,又揉起了面团,嘴里还絮絮叨叨的说着,“夫人快歇歇吧,这还有九个月呢,衣裳晚些做也不怕晚,外头这样冷,手上起了冻疮就不好了。唉,不过据说今日粮草应当能送到了,夫人应该能吃些好的了。”

听了这话的江与乐却摇了摇头,笑容颇为温婉,“不妨事的,我也是刚有孕,有时候还会害喜,好一点儿的吃食倒也吃不下去,这北地的酸菜倒是更和我的胃口,那些粮草啊,还是要紧着将士们来才好。”

“夫人真是的,什么事都不想着自己,也不知道将军何时回来,好让他劝劝你!”玉兰说完这话后,便开始调起了手上的馅料,不一会儿手上就出现了那圆滚滚的小饺子,显然是经常做这些活计的。

江枕月看到这里,心里头也有了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好像姐姐是很开心,甚至是极为喜欢这里的生活,但这样苛刻的条件姐姐哪里又经历过,更别提还怀着孩子了,让她十分心疼。

可当她刚要抬脚走过去的时候,就瞧见穿着铠甲的魏弦从前头往军帐这头走了过来,模样也显得沧桑了许多,手里头还提着两个兔子,神情也不像她头一回见到这个姐夫时的那样冷漠。

帐前的两人自然是看见他回来的,眼见着江与乐的脸上就多了几分喜色,连手里的活计都停了下来,“今日怎地这样早就回来了?这又是哪里来的兔子?”

魏弦到了帐前,也就把两只已经死了的兔子放了下来,随后在水缸前洗了洗手,又使劲搓了搓后才走到江与乐的身旁,将那已经缝制了差不多的小衣裳拿在手上翻看了一下,这才拉起了身旁人的手。

“巡逻的时候恰巧遇到过兔子窝,你身子娇贵些,又有了身孕,总要进补些东西才好。今日身子可还好?还会想吐吗?”

说完这话后,他的神情里也多了几分担忧,明明是张冷漠又带有煞气的脸,可现在看着却是极为柔和的。随后赶紧从自己的衣裳里掏出来个布袋,层层的包裹着,里头装着的是些蓝色的小果子,个个圆润饱满,显然被保护的极好。

“眼下天儿越来越冷了,这些果子倒也不好找了,巡逻的时候偶尔还能碰上一两株,今日就凑了半袋,乐儿先吃着,待明日我再去旁的地方找找。”

江与乐见到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就笑出了声,随后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说道:“今日好多了,往后不要再费心找这个了。不过这兔子将军要怎样处置,清蒸?红烧?还是直接烤了?”

“自然是乐儿做决定,为夫做给你吃。”

话音落下,魏弦颇为宠溺的笑了笑,随后便把自己的袖子挽了起来,先拿起了那未完成的小衣裳一针一线的缝制起来,瞧着虽然手法有些生疏,但显然是在这上头用了心思,下针的时候总是颇为仔细的。

而身旁的江与乐好像是习惯了他这般模样,靠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

远处看着这一切的江枕月却愣在了原地半天。

她还记得这位姐夫原来是个冷面杀神,觉得女子就应该是温婉的大家闺秀,男子在外顶天立地即可,与姐姐刚成婚的时候除了会打仗,其他的东西则是一窍不通,为了这事儿,玉兰和海棠还吐槽过的。哪能想到竟会有这样柔情的时候,想来这些都是他特意为姐姐学的。

江枕月想到这里,脸上就多了几分笑容,之前心里头的担忧也渐渐的消失了,便背着那些补品就往前走了去。

随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才让帐前的三人反应过来是有人来了,但军营里经常有将士们过来,几人也就没当回事,只以为是来寻魏弦的,连手上的活计都没停下,可江与乐瞧见那熟悉的身影向自己走来时,却瞬间就呆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