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炎,不是这样的,你听爸爸解释。”

看着唯一健全的儿子这副样子,老邢的心里百感交集。

悔恨、痛心、焦灼……

种种情绪相互交织,让他近乎失语。

“我不听。”

“为什么我会有你这种父亲?”

“为什么我的血管里会流着你这种人的血?”

“你好恶心啊!”

邢斯炎面白如纸。

无论怎么去说服自己,他都无法接受。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像个无头苍蝇一般,踉踉跄跄地撞了出去,不知是要跑去哪。

“斯炎,你要去哪儿?”

邢太太面色大变:“老邢,你还不快跟上,万一斯炎也出了事,我们还活不活?”

老邢狠狠地瞪了邢太太一眼,似乎是在责怪她的口不择言。

随后,老邢只能快步跟上邢斯炎的步伐。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老邢没有看过邢斯曼一眼。

他没有办法去面对邢斯曼。

只要一想到现在邢斯曼脸上可能会表现出的情绪,老邢便心如刀割。

邢太太也是如梦初醒一般,看了邢斯曼一眼,又挪过了视线。

她这也是为了她好。

斯曼不是一个不讲理的孩子,她会理解的。

劝服了自己之后,邢太太立刻像是烫着了一般,将视线从邢斯曼身上挪开。

“斯曼,你也追上去吧!”

“我很担心你弟弟,有你在,你劝着点,我也能放心点。”

邢太太这话的弦外之音很明显。

接下来的言语,对邢斯曼极为残忍,邢太太真是想把邢斯曼支开。

邢斯曼凝视着邢太太的脸,笑了笑,转身离去。

邢斯曼离开后,邢太太胡乱抹了抹七分真三分假的热泪:“张小姐,我是一个母亲,最在乎的就是我的孩子。”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斯曼被他们害成这个样子,这是在活生生剜我的心头肉啊!”

“你说,我能不恨吗?”

这时,邢太太才仔细去打量张天晴的表情。

张天晴垂着头,颊边的碎发杂乱地滑下,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张小姐,你怎么了?”

“我难道说错了,我难道不该恨他吗?”

“你可知道变性手术就是一道坎。那时我的斯曼还这么小,随时都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

“老邢那时还骗我斯曼是幼稚型|子|宫,让我定期塞模具进去,硬生生撑开,说是为了斯曼好。”

“那时,斯曼还那么小,哭得嗓子都哑了,哭到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我也跟着哭,我只以为这些都是斯曼必须要承受的。”

“现在想想,我整颗心都像是要被硬生生破开了似的。”

“等到斯曼大了一点,就得定期去打针。”

“我还以为是斯曼身子弱,要定期打针。斯曼的胳膊上,全是针眼,有好几回都打不进药了。”

“我还以为是为了斯曼好,谁知道他打的都是雌性激素,是为了他能发育,为了让他能更像个女孩。”

“斯曼再大了一些,他不喜欢粉色蝴蝶结、不喜欢蕾丝裙,可老邢总是给他买一些昂贵的裙子饰品。”

“那时我总以为是斯曼不识好歹。”

“现在想想,我这心啊,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似的。”

“我的儿子,硬生生要被逼成一个女孩子,可他的的确确是一个男孩子,也没有性别认知障碍,他怎么能做得到?”

“……”

“桩桩件件,数不胜数。”

“你说,我不该恨吗?”

“该恨。”

张天晴咬牙吐出两个字。

被她捏在手中的断手,由于大力的挤压,残存在血管中的血液淅淅沥沥地洒下。

很快,在张天晴的脚边,堆积起了一面斑驳的血泊。

对此,邢太太只以为张天晴是开始对自己产生共情了。

在郉太太的认知里,大部分的女性相对敏感些,共情能力也更强些。

她们只要稍稍代入自己,在发现自己的孩子遭遇到此般非人对待时,都会处于崩溃边缘的。

强烈的同情,会让人丧失部分理智。

邢太太乘胜追击,再接再厉!

“这回,好不容易让我遇到了当初的那个盲女,难道我不该杀吗?”

“该杀。”

张天晴直直地从口中迸出两个字。

“当初,是严太太给我做剖腹产,故意划伤了斯曼的关键部位。”

“我恨她,看到想要杀了她。”

“当初,是老严给我斯曼做的变性手术,开启了斯曼的痛苦生活。”

“我恨毒了他,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他们这两个学医的,不和其他医学生一样治病救人,反而为了名,为了利,为了做那个丧尽天良的实验,将我的孩子推入深渊。”

“我真想把他们就对夫妻给挫骨扬灰。”

“只可惜,老严已经不是人了。”

“看他变成鬼怪后那从容的样子,鬼怪很有可能就是他实验的成功品。”

邢太太一步一步地诱导着张天晴,让她跟着自己的思维,改变着张天晴的认知。

“其实,老严也不是无坚不摧的。”张天晴垂下眸子,似乎陷入了沉思。

“要不,想办法让隐藏在我们中央的另一个鬼怪杀了他……”

“不行的。”邢太太赶忙打断了张天晴的话,“第一个鬼怪是小贺,第二个鬼怪是老严。两个鬼怪都是和老严一伙的。”

“老严杀了小贺,可能是因为他们内部产生了分歧。”

“剩下的两个鬼怪,很有可能就是小裴和严太太。她们怎么可能会去杀了老严呢?”

“那我们就想办法,挑拨他们的关系,让他们自相残杀。”

张天晴回忆着小裴与严太太相处的点点滴滴,语气平静。

“那样,真的可以吗?”

“当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坚不可摧。”

张天晴一次又一次地帮邢太太出主意。

邢太太只以为张天晴是被自己说动了。

她的心中窃喜,同时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祈祷那个死去的小盲女不要来找她。

她这只是权宜之计。

待到她逃出了这诡异的地方,她会给她烧纸的。

待到她逃出了这诡异的地方,她会给他的哥哥补偿的。

“既然如此,我们把凌耀鲁也给杀了吧!”

张天晴深吸了一口气,轻描淡写道。

“什么?”

邢太太愣住了。

她的谎言只是在真相之上临时编撰的,并不周全,她还真没有考虑过凌耀鲁的问题。

“毕竟,是他上门逼着你们给钱的。”

“如果不是他把你们逼得那么紧,你孩子身上的惨剧就不会发生。”

“由简单到困难,我们先把他解决了吧!”

“……”

邢太太话到嘴边,就此卡住,上不来又下不去。

“怎么,你不愿意?”

张天晴话语中自带着一股子寒意。

原本握在手中的局面,走向了失控的方向。

邢太太尴尬地笑开了:“怎么会?”

“我求之不得。”

隐蔽的角落里,兄妹俩的距离极近。

肌肤相贴,体温互相交换。

凌耀鲁总觉得久别重逢的妹妹体温格外的低。

他抱紧了妹妹,想要将对方捂热。

与此同时,心里的不安,让他无意识地开口试探。

“我们似乎好久没有靠得那么近了。”

“上回距离那么近,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逃脱献祭的时候。”

“哥哥你背着我,从这里逃离。”

“那个时候风雨交加,哥哥你背着我走啊走,走啊走,走啊走……”

“那个时候,哥哥你不知道走了多久。”

“如果没有哥哥坚持背着我,我可能就得死在那一天了。”

凌耀琪清澈低沉的声音,让凌耀鲁松了一口气,也将凌耀鲁的记忆飘飘悠悠地带回了那一天。

那天风雨交加,他们被运到了这里。

两个人一箱,一共两箱。

直到现在,凌耀鲁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将儿童当做货物一般对待呢?

祭品的冷暖,无人关注。

凌耀鲁尤记得那天的风,刮在裸露的手臂上,有点痛。

他抱紧了怀中的妹妹,想要提供给自小体弱多病的妹妹一丝温暖。

可是雨点子,还是把这两个无力的小孩,砸成了两块小小的冰坨子。

进入房间后,他们依旧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阴暗的房间深处传来阴冷的气息,像是一只沉睡的野兽,等待着猎物自行送入口中。

而他们,就是那愚蠢的猎物。

最先被拉去献祭的,是014和015。

这是两个漂亮的小女孩,长得跟他的妹妹有点相似。

也许是感受到了死神的脚步,014、015拼命拉住他的手,不肯松开。

他看着她们惊恐绝望的小脸,闭上眼睛,粗鲁地甩开了她们的手。

他们四人的编号相近,出生时间相近,自小生活在育英牧场那块闭塞的地方,虽然偶有摩擦,但感情自不必说。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凌耀鲁自身难保,更别提014和015。

轻而易举地,014和015被熟悉的工作人员拖向远处。

没一会儿,尖叫声传来。

凄厉的尖叫、痛苦的惨嚎。

一声又一声,由低到高。

凌耀鲁只能颤抖着手捂住妹妹的耳朵,却抵挡不了死神收割的镰刀。

怀中的妹妹抖如筛糠,身体更加冰冷。

凌耀鲁的整颗心,也渐渐地被绝望覆盖。

他,还没有见过工作人员口中那个五光十色的世界。

他不想死。

妹妹体弱多病,一直打针吃药,定期还得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治疗,每每都是痛不欲生,吃尽了苦头。

最近,妹妹好不容易能少做些痛苦的治疗,却得面临死亡。

这不公平。

正当凌耀鲁全身心陷入绝望之际,怀中的妹妹突然扑到他耳边开口出声。

“哥哥,等一会儿那些叔叔阿姨就会去检查两个姐姐的情况。”

“趁此机会,你快逃!”

“别管我。”

凌耀鲁照做了。

但他还是坚持带上了自己的妹妹。

外面的风,像刀一般刮在年幼的凌耀鲁小小的身体上。

外面的雨,像是石子一般砸在这两个死里逃生的小孩身上。

他们逃出来了。

只可惜天大地大,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然而,胸腔中涌动的欣喜,已然将小小的凌耀鲁淹没。

兄妹俩人生中的喜悦,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的短暂。

不知怎么的,凌耀鲁发现自己妹妹的眼中流出了血泪。

他急忙询问自己的妹妹,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他的妹妹自小是个懂事的孩子,当然只是摇头,说自己没事。

妹妹小小脸庞上的血泪无法作假,凌耀鲁心急如焚。

似乎是幸运女神的再次眷顾,凌耀鲁妹妹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终于撞到了一家医院。

他拉着妹妹,跪在医院大厅,乞求医生的帮助。

也许是医生动了恻隐之心,就也许是医院见他们这对孩子跪在医院里,影响不好,医院方最终同意了对他的妹妹免费实行治疗。

妹妹,被推进了手术室。

凌耀鲁在手术室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这回,幸运并没有眷顾这对苦命的兄妹,手术失败了。

他的妹妹,永远看不见炽热的太阳,永远看不见五光十色的外界了。

如果没来这家医院,那该有多好。

如果没有做手术,就好了。

正当凌耀鲁懊悔自责之际,他的妹妹醒了。

凌耀鲁心存侥幸之心,在妹妹面前时拼命挥手。

然而妹妹漂亮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妹妹,是真的瞎了。

凌耀鲁在病床前,拼命对妹妹道着歉。

可道歉,又能弥补些什么呢?

正当凌耀鲁自责到无以复加之际,他的妹妹再次开口了。

“哥哥,你不必自责。”

“在那栋房子里,神明给予了我指示。”

“献祭出我的一只眼睛,就能换取哥哥你的生命;献祭出我的一双眼睛,我们便能逃出祭坛。”

“一物换一物,这很公平。”

凌耀鲁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神明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包括现在的他,依然是一知半解。

身无分文,却住着高级病房。

凌耀鲁哪怕是不通世事,也是心中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