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自是喜不自胜。

凌耀鲁立刻将凌耀琪拉到近前,上上下下检查着,想要看看自家妹妹有没有受什么伤。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自己拉住了的这只手,泛着无尽的凉意。

在检查完后,凌耀鲁将凌耀琪揽在怀中,窝在角落里,低低絮语。

“对不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刚刚张天晴想杀我,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们得小心一点,不要被她抓住。”

“我一早就看出她不是个好善于的人,我也万万没想到她出手是那样的狠毒。”

“对的,琪琪,你还没回答我,这两天你都跑到哪儿去了,我都快担心死。”

凌耀琪的头颅贴在凌耀鲁的胸前,像一只乖顺的猫咪,蜷缩在主人怀中,静静地听着耳边的心跳声。

“我藏起来了。”

“藏在哪儿?”

“现在还不能告诉哥哥。”

凌耀鲁的脸上染上了几分遗憾:“那好吧!”

“琪琪你一向是个有主见的,哥哥听你的话。”

就这样,兄妹俩藏在隐蔽处,低声交谈。

凌耀鲁将最近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交代给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妹妹。

与凌耀鲁的想法正相反,张天晴并没有动身去追逐他的脚步。

张天晴留在原地,仔细打量着掌中这只苍白的手。

观察这只手的保存状态,并不能得出什么结论。

张天晴翻来覆去地检索着这只手上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只可惜这只手上被她捅了太多刀,已然皮开肉绽。

血腥味与腐臭味扑鼻,熏得张天晴皱起了眉。

然而,在这刺鼻的气味中,张天晴竟然在其中捕捉到了一缕幽幽的人工玫瑰香。

这里玫瑰香闻起来颇为廉价,陌生中透着一股熟悉,似乎在哪里闻过。

张天晴皱起了眉,细细思索,认真回忆。

“张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就在这时,邢太太人未到,声先至。

她带着收拾妥当的一家人,缓步而来。

她的脸上,是程式化的热情微笑。

在她的身后,是她的丈夫老邢,以及两个孩子。

老邢的脸上,还大约几分窘迫与愠怒。

在老邢身后,邢斯炎小小年纪板了张脸,与邢斯曼隔了老远的一段距离。

邢斯曼依旧是阴阳怪气的一张脸,无论是看向谁,眼神中都透着一股子嘲讽的味道。

“张小姐,这可怎么办哟?”

邢太太靠到张天晴身边,满脸忧愁:“116号房间死了人,117号房间还死了人,这还叫我们怎么住?”

“不知道是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流落到这种鬼地方。我和我丈夫倒还好,可我的小孩该怎么办?”

“那个老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会不会对我们不利。”

“还有隐藏在我们中的鬼怪……我看鬼怪就隐藏在老严他们之中。”

“听说严太太父母所在的私立医院,就爱瞎搞些实验什么的,谁知道这鬼怪是不是他们自己弄出来的。”

“哎哟哟,真是愁死我了。”

邢太太未曾描画的一对淡淡的眉毛,登时就往下一撇,成了对标标准准的八字愁眉。

这让她表现出来的愁绪愈发可信。

“对了,老话说了,人多力量大。”

“张小姐,要不……我们暂时合作。”

很明显,邢太太想要和尽量多的人合作。

只要自己一家人站在多数的一方,就能尽量减少自家人被怀疑为鬼怪的可能性,将所有的黑锅都扣在老严那伙人头上。

这样,不仅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自家孩子的安全,还能顺手报复老严等人。

是一笔一箭双雕的好买卖。

早在听到邢太太声音的时候,张天晴便将手中的断手藏在了严太太看不见的地方。

她背着手,转过身,对邢太太缓和了脸色。

邢太太边走路一边说话,没一会儿就走到了张天晴的面前。

她说话时连比带划的,带动了她身上的衣裙微微拂动,隐隐的香水味就这么飘散在空气中。

淡淡的血腥味,廉价的玫瑰香,共同构成了这古怪的香味。

张天晴的脸色微微一变。

这香味,不正与断手上的香味相同?

张天晴并没有对邢太太的提议作出回应。

她盯着邢太太的脸,目光灼灼:“邢太太,你身上的香味真不错。”

“啊?”

邢太太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噢,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瓶。”

“呀!”自己的话音刚落,邢太太又像大梦初醒一般,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不巧了,香水没了,都被我家这个败家的老公砸没了。”

“等出了这个鬼地方,我就送你一瓶。”

“张小姐真是好眼光,跟你说,这香水可是人家公司的特别秘方,产量有限,一般人可是买不到的。”

“正好,我就是这个香水的代理,能拿到货。”

“要不,咱们互相留个联系方式,以后也常联系……”

邢太太不愧是个能言善辩的,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舌灿莲花。

可慢慢的,她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发现张天晴的表情愈发古怪,到了最后,变成了一种成竹在胸的微笑。

“张小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邢太太先是客套地夸了一句,而后问道:“你在笑什么呀?”

“我在笑我自己。”张天晴的笑容愈发灿烂,“我自诩观察能力还不错,却没想到在阴沟里翻了船。”

“吃一堑,长一智。我却是个怎么都长不了记性的。”

邢太太不知怎的心里一惊。

她微微后退一步,勉强笑道:“人无完人,张小姐不要对自己过于苛求了。”

在他身后的老邢也警惕了起来,上前几步,守在邢太太身后。

张天晴扫视一圈,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你们怎么这么紧张,好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那就要问问张小姐你为什么表情如此不善。”

“是我们曾经得罪了你吗?”

老邢板着脸,语气不善。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邢太太见状,立刻沉了脸,回头瞪了老邢一眼。

“怎么说话的?”

“人家张小姐好好的,怎么就不善了,我看是你想多了。”

斥罢,邢太太又转向张天晴,上前一步,挽住张天晴的手臂,好声好气地道歉。

“张小姐,张妹子,真是对不起。”

“我命苦,嫁给了我家老邢这么个没用脾气还大的人,别跟他计较。”

“我家老邢虽然脾气大,但没坏心的……”

突然,邢太太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只是邢太太,在场其他人的呼吸,仿佛都停止了。

张天晴好整以暇地看向邢太太的脸:“怎么不说了?”

“这只手,你看着眼不眼熟,是不是曾经在哪儿见过?”

“又或者说,这只手是不是你们切下来的。”

只见被邢太太拉着的那只手上,赫然握着一只伤痕累累的断手。

而这只断手,老邢、邢太太、邢斯曼三人都很熟悉。

是那名死去的盲女的手。

“怎么不说话了?”张天晴故作疑惑。

“刚才不是还很能说的吗?”

老邢的拳头捏了又捏,蠢蠢欲动,丝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杀意。

邢太太忙上前一步,制止了老邢。

“老邢,你别冲动。”

“我相信张小姐她没有恶意。”

在拦住老邢后,邢太太又深吸了一口气,面朝张天晴:“看来,张小姐已经发现了。”

“那么我也不隐瞒了。”

“是。我的确杀了这个盲女。”

听到邢太太的话,张天晴挑了挑眉。

她的视线,穿过了最前面的邢太太,看向老邢,以及邢斯炎、邢斯曼。

老邢的眼中闪过一抹震惊。

邢斯炎先是咬了咬嘴唇,随即低下头。

隐隐的愤怒,将这个半大少年席卷。

邢斯曼依旧保持原样。

他似乎对张天晴很感兴趣,十分大胆地上下打量着她,眼神极为直白。

邢太太顺着张天晴的视线回头,看到了家人们脸上流露出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很短,又似乎包含着无尽的酸楚。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杀了她的,她是个灾星,就是我们全家不幸的根源。”

“哦,原来如此。”张天晴重新靠回墙边,悠闲地听着邢太太的解释,“你继续。”

邢太太闭了闭眼睛,对张天晴言语中的轻挑置若罔闻。

她仔细回忆着自己人生中每一个痛苦时刻,竭力调动着情感,充实着自己的谎言。

“想必你也发现了,我对瞎了眼的人抱着很大的敌意。”

“其实,谁没有同情心呢,谁又会去刻意接别人的伤疤呢?”

“我恨瞎子,只不过是因为十多年前,一个瞎了眼的小女孩恶意讹诈,毁了我们全家……”

一边说着,邢太太的思绪一边也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痛苦时刻。

在他们结婚时,他的丈夫老邢还是个春风得意的成功人士。

令人看重的职位、不菲的收入,让这对年轻夫妻顺风顺水。

然而,一次医疗事故,让这个诸事顺利的家庭,境况急转直下。

那次医疗事故,出在余氏私立医院。

一名伤了眼睛的小女孩,在手术后,病情恶化,双目失明。

经过层层追究后,事故的原因被判定为老邢代理的医疗器械。

医疗器械公司在层层推诿后,巧妙地将一切责任都转嫁在了老邢身上。

不翼而飞的证据、公司的试压、上司的逼迫、阵容豪华的律师团。

桩桩件件,都压在了老邢身上。

小女孩的孪生哥哥找上门来,自称他们兄妹俩是孤儿,现在妹妹瞎了,他们兄妹俩没得活下去的勇气,还不如去自杀。

这个小男孩的行为,引动了舆论。

面对公众的谴责,老邢百口莫辩。

要么进监狱,前途尽毁,身败名裂;要么给予赔偿,息事宁人。

老邢自诩颇有积蓄,选择了后者。

世事难料。

老邢没想到他一认罪,面对的不是平静的结果,而是公司的辞退,行业的歧视。

公司以此为由,让他赔偿公司的名誉损失。

老邢倾家荡产。

而邢太太的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五个月,双胞胎。

即使老邢竭力隐瞒,邢太太还是听到了风声。

怀着孩子的她心里五味杂陈。

给公司的赔偿给了,房子,车子抵押了,给那位兄妹的二十万却没了下文。

那个小男孩步步紧逼,威胁要么给钱,要么他就去找记者,把老邢犯下的罪孽抖得全国皆知。

老邢千防万防,不想让邢太太知道这二十万的事。

可最终纸包不住火,邢太太还是知道了。

那天,老邢被小男孩堵在门外,郉太太在屋里看了个正着。

了解到了事情原委,怒气攻心之下,邢太太早产了。

刚刚生下孩子,邢太太就因为大出血被推进了icu,全身血液被换了三遍,半只脚跨进了鬼门关,差点就回不来了。

“这样的话,你应该去怪你丈夫的前东家,关那个可怜的小女孩什么事?”

“她的眼睛都瞎了,还得受你的埋怨。”

对于邢太太凄凄切切的叙述,张天晴不以为意。

天下可怜之人多了去。

对于只会迁怒于弱者的邢太太,张天晴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同情心。

“如果单单只是这样,就好了。”

“事情,还没完。”

邢太太的声音突然变低:“我们最后还清了那二十万,生活勉强步入了正轨。”

“你猜,这二十万是从哪儿来的?”

“钞票,可不会平白无故的从天上掉下来。”

老邢突然瞪大了眼睛:“你不要……”

“为了那区区二十万,我的丈夫把我的大儿子卖了出去,给他的老同学做实验。”

“我的大儿子小小年纪,就被他的亲爸爸带了出去,让那个老严给做了变性手术,只为了研究心理性别与生理性别以及生活环境的关系。”

“你看看我的斯曼,我苦命的斯曼,怎么就遇上了这么个爹?”说着说着,邢太太的声音中染上了哭腔,“我怎么就不长眼睛,嫁给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男人?”

邢太太哭得撕心裂肺。

老邢羞愧地低下了头。

邢斯炎震惊地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

那天,他与邢斯曼被父母赶出了门外,所以并没有听到全部的原委。

年纪尚轻,阅历尚浅,近来一直满怀心事的邢斯炎,只以为邢斯曼的变性,只不过是医疗事故下的无奈之举。

他根本没有去想这事故背后,究竟有怎样的龌龊。

“爸爸,你怎么可以?”

“你以前对姐姐的疼爱都是假的吗?”

一切都在脑中串联起来了。

为什么他们家会重女轻男,为什么他们的爸爸总是会为姐姐买一些超出家里经济范围的衣服饰品……

桩桩件件,都得到了解释。

那些东西,也许只是出于他们的爸爸内心中的歉疚而已。

那些东西,也许是补偿。

但即使是补偿,也显得过于肮脏。

邢斯炎转头看向邢斯曼。

邢斯曼终于失去了往日淡定的嘲讽脸,眼神闪烁,咬住下唇,似乎在忍耐些什么?

邢斯炎想起了自己之前对邢斯曼恶劣的态度。

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世界观,彻底崩塌。

邢斯炎震惊地后退两步,腿一软,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