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种子

鲜血汩汩涌出,漫到了帘幕之外。

一时之间,没有人出声,殿内唯有舞台上的唱声格外清晰。

良久,先前的女声轻叹道:“早说了不该让这样的草包位列‘天衍’,看来他家真是气数将尽。”

又有几道新的声音响起。

“要向他家通报么,让他们再推举一名子弟上来?”

“不如先将此位空悬,等到论星大会再一并选出新的两支家系?”

忽然有一人问道:“那收回的灵脉应当如何分配?”

这句话被说出以后,殿内更加嘈杂起来,戏台上赞颂着“诸星齐降北辰洲”,席座上却正为灵脉争夺不休,颜双枝低头看着那天干修士凄惨的死状,心中却渐渐感觉不到快意,反而陡然产生了一种荒谬感。

难道这就是北辰洲么?

这时,最初那名老者的声音响起。

“肃静!”

殿内的嘈乱在这声喝令下顿时消失,老者继续说道:“颜双枝,你挑起内斗,屠戮同族,按照律则,应当处以极刑,此为第一项重罪。”

听见这一句,颜双枝的神情却没有半点变化,但那老者继续说道:“你扰乱太极殿,公然挑衅‘天衍’,应以谋逆论处,此为第二项重罪。”

颜双枝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但那名天干修士对颜双枝的声音充耳不闻:“半刻后,重陵塔将降下天罚,株连尔城,以儆效尤。”

穹顶星图中骤然抽出数道锁链,击落颜双枝的□□,再缠向她的四肢躯体。

戏台上,情节也来到了最高潮处,曲乐声越来越盛。

“天衍嵽嵲驾日光。”2

那偶人一面舞剑,一面唱道。

“青锋三尺耀寒霜。”2

戏台之下,剑影一闪,霜戎剑横锋断水般截断锁链来势。

有人走上前来,光束先映亮了她的剑,然后是她的手、她的肩臂和面容。

“来者何人?”

她回答道:“桑洲,叶鸢。”

“你是怀永郡客卿?”

叶鸢说:“不是。”

那老者又问:“你不报师承山门,是散修?”

叶鸢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道:“阁下说重陵塔要对怀永降下天罚,行刑者是重陵神子吗?”

“自然是。”

“他当真愿意替你们行此刑么?”

“代‘天衍’行刑,诛灭谋逆者,本来就是重陵神子之责。”

她说:“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告诉你他愿意了。”

那老者提高了音量,顿时声如雷霆:“区区散修,休得置喙我北辰事务!”

“我们并非散修。”苍舒说,“不过是觉得,在座诸位,没有一个配听我山门之名罢了。”

叶鸢看向小师兄,微微一笑:“正是如此。”

老者动怒道:“黄口小儿!!”

星图中降下更多锁链,叶鸢望着穹顶,忽然对苍舒说道:“还有半刻钟——小师兄,我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苍舒一顿,侧过脸说道:“你要我送你去重陵塔。”

“是。”叶鸢目光灼灼,“我绝不能让怀永郡毁在今日。”

数十道锁链长蛇般袭向两人,苍舒深深凝视着叶鸢,却找不到一丝犹疑,于是苍舒意识到,这便是此刻,叶鸢心中不可动摇的“道”。

他同时也意识到了,面对叶鸢时,其实他永远只会做出同一种选择。

锁链重重击下的刹那,阵盘结起,无数灵丝闪过,锁链霎时间便化成碎片。

“我的大难果然应在了这里。”苍舒说道,“但是,只要这样做能够令你——”

他隐约窥见的、令人憎恶的命运轮廓,终究还是以这样无可挽回的方式实现了。

在这一瞬间,苍舒在重陵塔的位置落了子,灵丝流淌到叶鸢脚下,将她托起,苍舒抬起头来,望着她离自己远去,灵丝却依然将她送到了穹顶之上。

叶鸢挥出霜戎的第三剑,剑气揉皱了这片星图,穹顶也被撕碎。

她抬起头,从那破洞中望见峰顶,在峰顶外,原来还有一座浮岛,重陵塔就建在那浮岛之上,北辰洲最高远之处。

缩地成寸之术发动,将叶鸢送到浮岛,叶鸢踏入那片云端上的土地,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初至北辰,误闯颜思昭的冥想境那时。

她走进塔中,又来到那两扇巨大的白色石门前,但这次不等她触碰,石门已向她敞开,叶鸢发觉有异,倏地收住动作,但石门后的强光已经朝她涌来,很快把她吞没,再等叶鸢睁开眼,她已被这道光攫进了塔心。

塔心仍是书海与浮台,但这幅景象和冥想境中所见似乎有微妙的不同。

叶鸢看向脚下的塔砖,发现这塔砖尚且光洁如新,未曾蒙上岁尘和裂痕,她再抬起头来,神情中不禁浮现诧异。

此时坐在浮台上的,并非颜思昭。

那是一个芒屩布衣的男子,只能从他腰间那把灰扑扑的长剑看出他是一名修士,那修士大喇喇地盘腿坐着,正在浮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叶鸢。

“阁下是谁?”叶鸢环顾了一圈,又问道,“我为何会在这里。”

“你不是早就知道你为何会来吗?”那修士说,“第一次来重陵塔中时,你在心里想——”

叶鸢接上了他的话:“我在心里想,也许有个前辈见我资质卓然,要借此幻境考验我……啊!”

她恍然大悟道:“我之所以会屡次闯进神子的冥想境,莫非是阁下的安排?”

见到对方含笑颔首,叶鸢进一步大胆猜测:“难道说,阁下就是颜飞章……”

听见叶鸢的话,那修士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哪有把老子认作儿子的道理?”他笑得东倒西歪,几乎要把自己的剑颠落,“我也姓颜,叫颜阙,但你或许对我的另一个名号更熟悉。”

他收起笑来,缓缓说道:“世人又称我为,鸿轩尊者。”

“前辈是鸿轩尊者?”叶鸢大惊,“那个斩妖除魔,再塑北辰,却家门不幸留下一堆不肖子孙的鸿轩尊者?”

听到前两句,那修士还在微笑点头,到了“不肖子孙”这句,他再次爆笑出声。

“你说的大体上没错,但只有一点不对,我终身未娶,只收了一名弟子,这些天干地支大多是当时随我来北辰的修士后代。”鸿轩尊者叹道,“振古如兹,人心易变。”

“我还有一问。”叶鸢说,“传闻前辈已飞升千年,如今为何会在此处?”

“那时有人见到重陵塔上的九九劫雷,便以为我要飞升,但其实天梯从来不曾为我而开。”鸿轩尊者回答道,“那九九重劫雷,是天道派来杀我,而非渡我。”

叶鸢正想问为什么,却见鸿轩尊者闭上双目,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已经满蕴星辰。

真炁天目。

“原来如此。”叶鸢自语,“你也是天目宿主。”

“我被天道所杀,但借助天目,我将我的一片残魂留在太泽山中。而若问我为何这么做,自然是因为我要在这里等你。”

“等我?”她问,“因为我也是天目宿主么?”

“对,却也不对。”鸿轩尊者说,“我等你,并不是因为你是天目宿主——天目之所以选择了你,反倒是因为你是你。”

鸿轩尊者垂眸看她,两双天目跨越横亘其中的漫长岁月,在此刻遥遥相接。

“听好了,小家伙,这世上的一切都遵循着天道布下的轨迹,唯有我们天目宿主不同。”

“我们位于生门与死门之间,是九进益,是十不满,是远在天道之上的宇外为此间降下的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