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你所证之道。”那双悲悯之目中映出叶鸢的影子,“这世上再无其他事物能主宰你的命运。”
“……前辈。”叶鸢谨慎地说道,“有几句话,我尚不解其意,能不能请您再深入解释一番其中妙处?”
“不必挂怀。”鸿轩尊者微笑道,“这些话与你在北辰洲的一切所见一样,不过是一枚种子。”
他抬起手来,叶鸢感到怀中的锁灵囊开始隐隐震动,她打开袋口,一封信从其中滑出,飞向浮台之上,落入鸿轩尊者手中。
“我已收到信了,至于天衍珠,你自己就去把它带走吧。”
话音未落,叶鸢感到一股强大的斥力,是这座重陵塔在送客。眨眼间,她被一阵风推向塔外,落在了通向浮岛的阶梯中间。
这些阶梯为淡青玉石所刻,同样一块块悬浮在空中,叶鸢想起来意,正要再攀向重陵,忽然有人从她身边经过。
那是一名白衣少年。
在错身而过时,叶鸢望见他的侧颜,从眉目中认出了他,于是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捉住他的袖子。
“留步。”
对方似乎此刻才忽然惊觉她的存在,讶异地回过头来看她。
他比叶鸢多走了一阶,于是叶鸢抬起头,向他问道:“颜思昭,你要入塔去做重陵神子了么?”
那少年收起神情,冷淡地颔首:“是。”
“那你这一去,要何时再来呢?”
“没有何时。”他说,“直到道体寂灭,神子再不出重陵。”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就连北辰你都还没有走遍,怎能就这样用一生去枯守一座塔呢。”
少年说道:“自鸿轩仙祖开北辰起,就是这样的规矩。”
“那我不如这样问你。”叶鸢说,“颜思昭,你攀上这浮岛的每一级,都是出自本心么?”
他久久地沉默下去。
在这沉寂中,忽而有一阵风掠过,它从北辰洲西境的青乾峰来,越过万里,才吹到了太泽山的浮岛之上。
少年不禁望向这缕风,它奔走了这么远,不免像旅人那样风尘仆仆。它先拂过玉阶,又穿过他们的衫袖,最后在一株枯木下放慢脚步,它在人间沾染的尘土与砂砾缓缓而落,而就在这缕风倚树睡去的片刻,枯木开始重新生发,它长出绿叶,一簇一簇地开出鲜红的花朵,明艳宛如朝霞。
“颜思昭。”叶鸢站在这片绚烂下看他,长剑辉映着繁花,“如果怀永郡的树开了花,是不是也是这般情景?”
颜思昭的身形开始改变,风起风息,他已变作了与叶鸢相遇那时的容貌,“天衍”施加在他神魂上的锁魂术被解开,冥想境开始坍塌,毁灭顺着玉梯一级级攀爬上来。
在崩坏之中,他回望叶鸢,问道:“你为何还不回桑洲?”
“因为我在这里还有事没有做完。”她微笑着回答,“颜思昭,等我去找你。”
随着颜思昭的苏醒,他的冥想境湮灭,叶鸢回到了两扇大开的石门前,她走进塔心,这回的重陵塔的确是她更熟悉的那一座,浮台上的的确是她更熟悉的那个人。
二十二道金色符文不断自浮台阵盘中升起,锁链般加诸其身,夺走颜思昭对躯体的控制力,在符文的驱使之下,他将手中之剑缓缓抬起。
“叶鸢,快走。”
叶鸢并不说话,但她也已扬起了剑尖。
颜思昭比叶鸢先一步出剑。
他的剑气向叶鸢席卷而去,然后,叶鸢才挥出了自己的剑。
两道强大的剑气在重陵塔中相击,几乎撼动整座浮岛,塔中的书册被余波撕扯,无数纸页在塔中翻飞。
在相持之中,叶鸢的剑气渐渐占了上风,它以恢弘之势淹没了对方的锋锐,但这一剑并未就此结束。
它是寰宇下的广博潮汐,一往无前地奔向天际,剑气摧毁阵盘,浮台也随之破碎,神子离开囚笼,也从他的云端坠落。
他忍不住望向那个总是搅乱他的心绪,永远带来意外的人,却发现她也正在望着自己。
叶鸢轻灵地踏着书页,如同飞鸟般跃上半空,经过颜思昭身畔时,她轻抚过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
下一瞬,两人错身而过,他们背对彼此,同时对这座重陵塔出剑。
剑光之中,屹立千年的重陵塔和其代表的秩序终于开始崩落。
####
重陵□□塌带来的巨震传到太极殿内,混乱之中,无人再顾得上小小的怀永城主,颜双枝从穹顶跃出,最后望了一眼身后属于天衍的巢穴,毫不犹豫地离太泽而去。
另一边,苍舒漫步在太泽之上,他并未御剑,却如履平地般一步步向明月走去。
月色中,苍舒见到了一片树影,那是太泽山最高大的一棵古银杏,在银杏树顶,正立着一名修士。
苍舒望去,发现下方的太极殿与上方的重陵塔,在此处都一览无余,不禁笑道:“颜飞章前辈,真是好雅兴。”
“百年以来,天道之下,我与你师尊元临真人的卜算之术无人能及。”那修士并未回过头来,却准确地道破了他的姓名,“苍舒隐,看来此后还要再加上一个你。”
苍舒轻声问道:“这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下吗?”
“你也精通卜算,难道会不知?”那修士说,“没有人能够操控卦象,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但有一件事我却能明确地告诉你……”
他转过身来,灵丝尚未近其身,就已被齐齐截断,颜飞章直视苍舒,对他说道:“至少在今日,你还杀不了我。”
他俯瞰喧然的太极殿,又仰望静默的圆月。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3颜飞章似是自语,似是感怀,“还有一线生机,却在——”
他忽而止住不说了。
“我得去收拾天衍那帮蠢货留下的残局了。”颜飞章微笑道,“苍舒小友,今夜月色清净,星轨明晰,你不妨在此参悟一夜。”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颜飞章离开后,苍舒低语道,“还有一线生机……”
他抬起头来,将视线投向天外。
####
重陵塔的崩塌,让浮岛也一并陷落。
叶鸢以袖挡去扑簌簌掉下来的塔砖,忽然落入了一个怀抱中,她抬起头来,看见颜思昭抱着她,在这副末日般的景象间穿行。
他们落于太泽山西南,叶鸢遥望向浮岛的方向,看见陷落已殃及了玉梯,忍不住去看颜思昭的表情。
他默然地望着面前的毁灭,月辉洒落在他身上,叶鸢看不出他的情绪,单单看出了他着实很美。
此时,颜思昭忽然转过脸来看她,叶鸢一惊,险些以为自己又不小心说了些唐突佳人的话,好在他只是问她:“你还是要取天衍珠?”
“自然是要的!”叶鸢如梦初醒,连忙起身,“我都快忘了,我还得去找颜飞章……”
她的话忽然顿住,这次是颜思昭拉住了她的袖子。
“不必去找他。”
他说。
“入塔之日,神子必须受礼,让天衍珠融入骨血,礼成之后,才能令重陵认主,接管灵脉图。”
他垂下眸光,叶鸢几乎能看见月华之下,他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
颜思昭牵起她的手,引她去感受自己胸腔中的心跳。
“天衍珠就藏在我的心脏中。”他轻声说,“如果你想要,就亲手将它拿走吧。”
叶鸢好一会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莫非你要我剖心取珠不成?”
他松开叶鸢的手,许久才答道:“若你要取,我愿意给你。”
“我却不愿意杀你。”叶鸢看着他的面容,忽然说道,“颜思昭,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你想不想听听?”
颜思昭抬起目光,静静等待着她的下文。
他们刚刚一剑劈倒了重陵塔,从坠落的浮岛中逃出来,头顶没有烟霞般的凤凰花,身后倒可能很快便有天衍派来的追兵,但唯有这一刻,他们置身于沉默温柔的月色中,只凝视着彼此。
“既然你没法只将你的心给我。”叶鸢说,“那不如把一切都交付于我好了。”
——“颜思昭。”
“和我回东明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