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金禾会害怕她就不敢轻举妄动,连哭泣都想偷偷背过去,她不会说,“金禾,你爸爸不要你了!你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给你准备了弟弟或者妹妹!你爸爸现在已经走了,离开了我们……他现在在另一个人身边,那个人肚子里是你的弟弟,或者妹妹,可是不是妈妈生的,不是妈妈生的,却还是你的弟弟妹妹,你明白这其中的心酸吗?妈妈现在也不想去找他,因为妈妈要的东西已经碎了。”
妍妍半夜醒来看到爸爸的短信,她再次打开冰箱,拿出两个鸡蛋,想给自己补充一下,晚上西红柿鸡蛋面没怎么吃,照顾金禾吃完自己也没有胃口了。她看到厨房里平日里用的豆浆机,烙饼机,面包机,烤箱,不经常用的微波炉,还有调料罐,辣椒粉,夜晚的厨房真像很多声音一起在倾诉交换内容,这些物件摆放在一起如同是未来生活的计划,每一点污渍其实都涵盖了那一个下午的趣事,她站在冰箱前,黄色的橱柜和方太的灶台上演着植物油倒进去溅起的噼里啪啦的热闹,天燃气火燃烧着红色的火焰,火焰在大笑,新鲜的蔬菜谈论着过分却坦率的箴言,还有多年以前那些夜晚,妍妍陆海两个人在厨房里享受爱情时的亲密暗示。妍妍知道如今一人,她认可这种不幸的、海啸般离婚后,艰苦磨练心里长长的路,但无悔爱情真的曾经拥有过,神圣过。
她多年以前也不世俗,也曾孩子气地,柔情地将陆海搂住。可婚姻真的就是这样,它就像手里没有拿好的鸡蛋,没想过这个环节会出错,妍妍轻轻在碗沿上磕了一下,想把蛋黄打了放进碗里,她娴熟地将鸡蛋掰开裂缝,啪一声,鸡蛋壳被两手分开,紧紧捏在手里,而蛋黄和蛋清直接落入她安排好的垃圾桶——实际上,鸡蛋打了放在碗里,蛋壳扔进垃圾桶才是对的。
刚好反了。
温柔的抚摸、无求的给予有可能就是近似野蛮的暴行。
她站在冰箱前,又一次被自己所耻笑,也笑那些世上虚伪之人,虚伪之事。她同时收到张桂兰的短信。她知道,追求富有和攀比是张桂兰毕生追求,她不会当那种贫穷却善良而且清洁的老太太,生儿育女再帮着抱孙女,就像幸存者那般圣洁,活在清秀不染世俗中。所以在这个达标筛选中,张桂兰被排除出局,虽然她曾经教导女儿应该如何生活,如何掌控这一切,有意无意的影响妍妍,可是女人的命运,不可复制,如今她能安稳度过晚年——也许还不一定,主要取决于杨力,制度,社会,风气。妍妍和张桂兰生活方式很像,唯有不像的,可能就是对圣洁的理解和追逐。
穿去年的旧衣服,很好。
妍妍关了灯,放弃了做鸡蛋。
第7章 一棵树------长河(三)
张桂兰一夜未眠,最多眯了两小时。她把最坏的打算和怎么处理陆海都想好了,觉得行不通,又重新设想了几个版本,等天一点点亮起来,她反而有点困了。杨力在一旁打呼噜,一把年纪站起来人模人样,可一躺下,真的萎缩了。张桂兰看着杨力能睡着,还是羡慕的,遇事不着急,年轻时她气不打一处来,觉得他没有同自己共患难,而现在,她觉得夫妻两人,都应该期盼对方身体好,这样才能友好相伴,总要比一个人或者二手货强。二手货不好听,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二手货也能淘到古董和宝,但终归是别人的历史和气味。所以,张桂兰,轻轻侧了侧身,生怕打扰到杨力的睡眠,毕竟能睡到六点零几分已经算好的,通常是四五点就醒了。也有二三点醒的,那得再调一阵,中药,饮食,运动都微动一下则成。
杨力穿着白色的跨栏背心,平角大短裤,即使夏天也穿着袜子,两只白袜子套在脚丫上睡觉,据说这也是畏寒的中老年人的表现,白天他在家里穿着短裤也这样。张桂兰的脚丫有时也被白袜子刮到,不是因为袜子,而是她的气血渐渐不足,气血达不到四肢滋养不了末端皮肤,脚丫也有老茧死皮。张桂兰年轻美貌的时候也和县里一位与政府勾兑项目的地产商相好一阵,那时九十年代初,市场刚刚开放,人也刚刚从封建口号里解绑,纷纷下海,蠢蠢欲动。她还是以大局为重,工作上还在电业局靠着,心却下海了。她上了小富商的洋楼,那富商摸着脚丫靠近五个脚趾的地方也说过,“你看你的脚丫,这么厚的茧,没少劳累吧!”张桂兰也不傻,她心里想,“我要是在省里还用得着和你相好吗?”但是她说,“可不就是这命,这级调不上去,工资也不涨,油水也没有啊。”
小富商笑眯眯地说,“你们电力局效益还不好?”张桂兰那时年轻不懂,以为商人可以给她带来直接利益,其实官商勾兑在一起才行。外地来的小富商先是招标承接了公家几栋大楼,接下来又开始承接公园项目,张桂兰没多久就不愿相好了,她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但是到最后还是没搞清官商两者,能给她真正帮助的是官不是商,商人的财富还不都是依托权利赋予的。她不像有些女同事,整个年轻的岁月都是秘密,她就一两件,杨力也全然不知。有一件似乎知道了,还非常漂亮的处理了,当时记得有位也是在职科长喝醉了打电话,亲自上门找张桂兰,四目相对无法处理,杨力打电话转辗找到科长老婆的电话,“哎呦,小莲!好长时间不见了,快来把你们老王扶回去,喝醉了啊。我们都收拾不住,回去好好照顾,睡一觉。”
当官是需要智慧的。
这叫什么事?
杨力到退休也是九级干部了,农牧局局长,那也是个局。不要小看这九级,很多人一生白手起家,仕途一混三十年,到八级也就到头了。杨力不思进取,张桂兰也想过六级厅级,七级县级,但这事难于上青天。退休前几年他们叹了口气,这几十年也累了,还落下各种毛病,于是他们就像刚刚恋爱时那样分外珍惜对方,立志在后来的几十年将身体健康放在狠抓稳抓的工作重心。杨力经常唱歌,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张桂兰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听见这声音回响在耳边,她要求杨力唱的话,杨力是会唱的,但是如果不要求,这么多年杨力也越来越胆子小了,是不是男人到了一定年纪都会像孩子一样依附女人,反正杨力鞍前马后,生怕老伴生气。
心高气傲了一辈子,眼下女儿不知如何,猛受重创。最差也不过离婚,可一说到离婚,她叹了口气。“老杨,老杨,醒醒。”
“嗯?”杨力还在梦魇与清醒之间。
“要不咱们早点出发,把狗先放到楼上刘姐家,上次她出门不也放咱们家了吗?”刚亮的天空,声音在这宁静泛白中穿透。
“嗯,嗯,我醒醒,咋了?”杨力睁开了眼,用手揉掉了眼角的分泌物。
“要不咱们早点出发?把狗先放到楼上刘姐家,上次她出门不也放咱们家了吗?” 张桂兰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行,行,那起吧!”杨力一边打了个哈欠,一边坐起身来,伸手去摸床头柜的眼镜。
一夜没休息好,张桂兰起床洗脸的时候看见脸上有些浮肿,没休息好就这样。她每次参照的标准是眉毛,如果眉毛很粗,就是脸正常,如果睡一觉眉毛变细了,那就是脸盘又水肿了一圈。她收拾好之后杨力已经出门把狗溜回来了,她没在意时间,就穿着拖鞋去了楼上,敲开门拜托刘姐帮她遛狗,这狗来来回回也熟悉了,刘姐还没起床,等开门的这几分钟,张桂兰有种办事求人的为难感,过去在单位就总是这样求人,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又毫无办法。
“这么急,要去北京?”对方问。
“嗯,妍妍要出差,可能是学习去吧,总之我们要过去一趟。”张桂兰不好意思,主要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她在说与不说之间支支吾吾。
“下下周我们也要出去,但是没事,到时候你就该回来了。”刘姐安排,情商特别高打断了也解了张桂兰的围。
“你们要去哪里?”张桂兰一边拜托好,一边下楼,回着头说话。
“孩子回国要在上海办事,我们过去看看,女婿也来。”刘姐看着张桂兰下楼转弯,两人点头示意先这样,关上了门,末尾说了句,“妍妍妈,你们路上慢点,狗放在这儿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