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春和景明 爻一一 1526 字 2024-03-16

张桂兰楼梯刚拐过来,就感叹楼上闺女嫁的好,刘姐嫁的也好,小县城银行行长也是个人物。孩子大学国内念完本科直接送到欧洲六七年,虽然找了国内的女婿结婚,但是两个人还在外面工作,仅是这出去的费用就是一大笔钱,杨力混了一辈子,退休时候才是有些人初到仕途的起点,年纪轻轻,官味十足,怎么让人想得通?

想不通就不想了。

张桂兰穿好衣服,杨力给植物浇了水,简单收拾好行李后,两人准备出发。他们在火车上看到了千山万水和陌生的脸庞,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情景,他们在期待中感到一丝丝空调的凉气,在中年过渡老年的瞬间里,突然渴望岁月能安稳,让平平淡淡来到他们的家庭,白天张桂兰将脚抬到对面的床铺上希望能缓解下静脉曲张,而对面的陌生人也伸到她的床沿边,到了夜里,昏暗的车厢发出轰隆隆的鸣笛,火车穿过隧道从南到北,她躺在很窄的卧铺上,想从自己构想里妥协,人生无非就是一场旅行,或许是一生的执念太长,使自己陷入了厚厚的偏见里。

中途在上海转车,坐了一天一夜火车,他们终于到了女儿家。敲开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妍妍瘦了,杨力先是说没事,东西不重,自己把两个袋子提进屋,接着还没坐下就问:“女儿,看你脸上,一点肉都没了,瘦了这么多,怎么了?”张桂兰此时倒像个孩子了,她内心焦灼又胆小,这都源于她担心某个结局自己无法承受,所以跟在杨力后面。“对,你打电话太突然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爸爸也没问清楚。”她附道。其实他们一路上在火车里,已经把可有可无的结果琢磨了很多遍。

“也没什么爸”,妍妍看着左手的指甲,低着头,“就是我和陆海……分开了。……手续已经办了……”她支支吾吾,内心里特别想把这件事透个气——说出去,可天下这么大,除了多丽,连想对话的人都没有。她说出口的时候如释重负,突然有种掉进“过去”的感觉——过去她曾经把陆海带到爸爸妈妈面 前,更他们保证相亲相爱,一定会好好孝敬父母,希望他们二老支持自己,嫁给陆海,那时候刚毕业,家乡的亲朋好友都愿意介绍认识的人,同事的孩子,妍妍非常有信心,把陆海带到了南方,第一次让他吃到黄绿色的杨桃,水汁饱满,还有 “簸箕炊” 酸辣爽口,米质黏糯。

而离开往昔,是那样的寂静!

杨力站着向后退了一步,又站稳了。如果妍妍没有低下头看着他的双脚,是发现不了的。那双脚又因为年老而愈发的宽了,是一双中老年人穿着运动鞋的脚。杨力是预知这个结果的,混迹官场也有些年了,地位不高,可人心见过千千万,这刺到心口最厉害的一刀,没想到是个晚辈给的,一瞬间妍妍看到爸爸的白头发更显苍老了。她像小时候那样抿抿嘴,可又被长大的思想和行为所约束,没有走过去靠在爸爸的肩头,一屁股沉到沙发里。她重新体验到一种自己已经忘记那些黄昏傍晚的感觉,在父母把自己交给爱情和遥远的城市时,眼睛里那些深不可测的望不到底的烛火和漆幽。

话音刚落,张桂兰就暴跳如雷,“啊,什么时候?为什么?”

这对于父母来说,是晴天霹雳。“……陆海不在家里住了吗?”

“那金禾呢?”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离的?”

“为什么?谁提出的?一定要离婚解决吗?”

父母交替问了好几个问题,他们的声音像慌乱的小马,在黑夜隐退的时分躲避着猎手的追捕。

妍妍低着头,之前想过会和父母抱着痛哭一场,可是,真正见到的时候,才是悲伤中带着一点内疚和不堪,又或者伤口太深,连父母也不愿让其看到。现实与想象是两回事。她有点觉察到人生的荒凉了,这荒凉真真实实的存在,这荒凉与其他人的热闹一样繁华,这荒凉是十分亲近的人站在面前才能够捕获的一种高度凝结的深度感受,像极了快死亡之前,眼前环顾世界的心绪。

空气凝结了十分钟以后,他们都松了口气,从悲愤中走出来。“这一路上,骨头都散架了。”妍妍听到张桂兰的声音,就能从语气里辨别出,离婚——终归是自己的事。父母结伴而来,不论怎么说都是相守一辈子——如今有事一起去一起归,他们这个整体要比妍妍完整的多。所以在这又伤悲又尴尬的节骨眼,她作为嫁出去的闺女,有些传统思想的禁闭,一边怕父母为自己太担心,无所谓的眨眼睛,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用手拍拍沙发垫上的尘埃,血管里流着为人母为人妻的蒲公英似的不确定因素,就在世界的荒原漂泊着,她也为自己破烂的家庭结构有些自卑,另一方面,自己的家庭解体了,却还是父母家庭的一份子,又必须做到这一份子该做的。

“陆海——这次做的太不对了,这……”张桂兰说了一句,其实这话前后还有好多版本,她最后选了个折中又礼貌的,她看到女儿心疼是心疼,但是也气不打一处来,“从小把你养到大,教你这,教你那,自己条件也不错,怎么就把陆海都看不住呢?”这句话没有用语言表述,她用一个失望加点责备的眼神投射给了妍妍,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问题,父母的精神也是熬不起的,和年轻人没法比。“金禾睡了吧,我去看看。”张桂兰从客厅走向卧室。

“妍妍,你们之间有什么事,已经到了非要离婚不可的地步吗?另外这个事情既然已经离了,就不要再纠结了,日子是要往下过的。车到山前必有路,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慢慢来。”妍妍的爸爸有些心疼女儿,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

妍妍没有爆发性的哭,在哭声中父母或许能明白妍妍失去了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母的到来,分担了她的苦楚,无意识的减弱婚姻对她的伤害,平摊了此次事件的冲击,可同时,她将自己的情况弄得也复杂了,因为她似乎又要重新回到自己父母给予的家庭去生活,和过去的成员,现在她还带着金禾。而这种生活的女主人是母亲而不再是自己,像现在这样,条件也不允许她当单身妈妈,那些写着单身母亲的生活不知道要刮掉多少层皮,过早的衰老,在忙碌和生存的边界线上苦苦挣扎。

单身母亲并不是一个时髦的词语,它很重,重到无法想象。也很粗糙,有时甚至低俗。因为要张口骂人嘛。

单身意味着多少存款都要花费干净,意味着钱不够。意味着无法生活,意味着困境。意味着漂泊和总在动荡之中。也意味着成为谈资,而谈资都是来自熟悉的人,陌生人是没有机会了解的。这一生其实所有的伤害都来自熟悉的人,而非陌生人。

父亲去厨房洗洗手,然后回坐在沙发上。他看了看家里的摆设,轻轻叹气,家里和上次来差不多,只是桌子、地上,杂乱了很多,最近没有收拾,家里的卫生就能看出一个家庭的精神面貌,金禾的衣服挂在阳台上,应该有几天没收了,晾晒干了特别轻,微风一点,衣架就在阳台打转。 “不管怎么说,也不该和我们家妍妍离婚啊,这个臭小子,这不是欺负人嘛,我们父母都不在身边,这就给我闺女离婚了,这让父母多心疼啊,谁家闺女不是闺女啊!”张桂兰有点失态,她从金禾的房间轻手轻脚走出来,又重复了一句,“谁家也不愿意姑爷和闺女离婚啊,找这么个姑爷,你说人心里能好受吗,谁家好好的一个闺女,连盆带花给你端过去,不好好养着,还给我们弄得伤痕累累,这叫什么事?”

“还有你,妍妍, 怎么连个陆海都看不好?”终于她还是没忍住,用语言表达出来,进屋看到了金禾——一个小小的孩子躺在床上,父母就分开了,那将多么孤独和可怜!这让她不能忍受。更年期的症状接踵而至,张桂兰不禁心情抑郁,烦躁不安起来。她走几步回到沙发上,抬头看了一眼彩虹时钟,她双手插在腰间,身上穿的红碎花雪纺半袖,从腋下露出里面的小背心——那是老太太们经常穿的白色的纯棉超薄背心——虽然她想让自己慢些老去,可她使用的东西已经掩盖不了岁月从她身上侵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