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堂由此取消了大部分仪式,安息日更是闭门以免迎上滋事的高峰时段。好在他暂时不必去使馆,却也一个人百无聊赖。偶尔接待一两个来访或祈求平安的,都是和使馆交情深的有钱人。其余时间他一个人念祷告,听拱顶上的回音。礼拜堂主要用石块砌起,只在极高的地方开一排气窗。他把蜡烛全部吹灭,只留从气窗里打进的一道光,直直照在耶稣像惨白的脸上。主是愁容满面的死色。他不禁一个冷战,觉得一切都开始下陷,陷入一个无尽头的黑色旋涡里。他哆嗦着在祷告席上跪下,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在祭坛前摸出《圣经》。翻开的一页上,主说天国近了。他没有理由地一阵痉挛。
蓦地好像听见小雅的声音。她说:“很快。”
他比任何时候都坚信这是一个预言。
安息日见不到小雅母女,却仍可以从其他来做礼拜的老爷太太的闲谈里听来只言片语。邢家好歹也算个大户人家,虽说已开始走向没落,尚经受得这种上流社会里的纷纭流言。邢老爷得了重病,终日卧床,加上疼痛折磨,逐渐暴戾起来,为一点小事虐待下人是常有的,又无端斥责妻女,弄得邢府上下一片惨淡光景。他听了不免暗暗发愁,指望邢夫人能顺利地用她的无畏从容打发掉这日子。
但事实上噩耗似乎总是扎堆。使馆方面缺人,他不得不又被招去,然而故意表现得心不在焉毛手毛脚,求得回礼拜堂安心。回去时正巧碰到来做礼拜的一对夫妇,姓陈,也是体面人家,先前见过,也不陌生。然而从他们那里听到的却让他感到惊恐。
陈太太说,邢家的事这两天闹得格外凶。邢老爷犯了疑心,硬说抓到了太太在外找别的男人的把柄。太太又只是沉着脸说自己清白,越说越不相信,干脆禁声。老爷病中犯糊涂,倒以为是太太默认了。先是罚了三天不进水米,后来再问,太太还是倔强着不开口,结果老爷盛怒之下一顿毒打。小雅去护她母亲,也被波及。太太挨打时重心不稳,脸磕在桌子角上。铜雕花包的桌角,把脸划了三寸多长的口子,从眉角到这里。陈太太抽手比画了一下。好歹老爷在病里,身体弱,才算就此罢手,不然太太恐怕连命都保不住。可惜邢太太年轻时也是个俊俏人,伤口就算痊愈了,结了痂,也毁了她的一张脸。
从此他觉得他那整天都在发抖,像是成了生来的顽疾。他哆哆嗦嗦地念了主祷文,扫过祭坛,又关了礼拜堂回自己的房间躺下。在毯子里一旦一片漆黑,眼前就会生动地浮现出邢太太的冷面,上面划开一道三寸长的血口,似乎闻都闻得到那种热而粘的味道。还有小雅,想必也会跟她母亲一样,在淫威面前咬牙也不会呻吟,纵然伤痕累累依然显得高贵而惨烈。他浑身的骨头都在咯咯地响,摸摸脸颊,已经是精湿。他很惊讶自己的眼泪这么多。
虽然是被禁止的,但他第一次觉得仇恨莫名其妙地在体内点着了。
他无奈地爬起来祷告到天亮,才昏昏沉沉地再次睡过去。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他却在教堂里见到了邢太太。
那日一早他一人在祭坛上扫烛灰,得知有人要来做礼拜,早早地动手准备。但直到中午才见两个女人推门进来,神色匆忙。他觉得奇怪,刚迎上去要问,走在前面的女人忽然急急转身,向身后的人低语了两句,行了个不周全的礼就逃跑似的出了门。他这才看清楚后面的女人,还是穿着藏青色的锦缎旗袍,两只银镯子,紧贴身体的轮廓,肌肤尚如温玉,像前朝后宫的青花瓷器。她极慢地伸手摘下黑纱,他一眼看到那道伤痕,朱砂色的,居心叵测,毒蛇般撕开了她的脸。他一下不能接受亲眼看到流言里的那些悲惨,愣在那里,喉咙抽动,却只吐出一串模糊嘶哑的呓语。她低头快步走向他,在他面前驻了步,他比她高大许多,影子投在她身上,像是可以把她整个都罩起来。她原本娇小,被这阴影又削得单薄了一层。她抬眼对他微微一笑,嘴角抽动了那道伤,看上去说不出的凄厉。他看得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