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炼狱记 维也纳的猫 1639 字 2024-03-16

他有些动怒。不单是因为她任意嘲讽他恪守的教义,而是她对世俗的绝对蔑视和粉碎让他恐慌。他于是口气生硬道,邢太太,你我都是神的子民,这种非难大可不必。

“是的,对你而言是。”她忽而抬眼,幽幽地看着他说,“我为什么屏弃佛教而归入这种信仰,完全是为了换个借口说服自己。或许你还不能明白,但我的绝望自己知道。这浮华不过是种虚伪的表象,像那种松软的旧壁画,一碰就粉碎,只是我们约定好谁也不先下手而已。用信条来解释,我们在上不来也下不去的炼狱里。这宗教不过是在现世里抓住的根稻草,暂时缓口气罢了。”

他一时语塞,胃里灼热,皮肤却是冰冷的,头晕作呕,喘不上气。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的宗教,因此他才觉得难受。好在她很快又独自一人为他解围。“当然我终究与你们不同。你只需虔诚,全身心投入一门教义,依旧是完满的。可是我——”她顿了顿,继而看到他紧张得屏息又笑了,“我仍羡慕你们单纯。若是有这一半,我也再无奢求。”

那时他忽然觉得邢太太这样深邃的女子也可怜。

她终究是在极度繁盛之后生厌了,除了安静和寂寞什么也不求。

小雅的母亲忽然说:“你领我女儿把这座教堂看了好几次,是吗?”

他点头。她好看地皱皱眉,轻叹口气说:“下一次领她去别处吧,小雅说,想带你出教堂去看看。”

他不禁怔住了。

之后的一日午后阴沉,小雅单独来礼拜堂祷告。正巧那日他在祭坛前领祈,碰面时小雅用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意大利语向他打招呼。他想起几日前同她母亲的对话,明白过来,低下头,不知所措。

那天格外闷热。祷告做了半个小时,连他都开始怠慢。小雅不再想看教堂,直径出门。他没有缘故地跟上去,像是为了逃离什么而产生的默契。街上盲目游荡的人多,他们沉默地并排走着,险有被吞没的命运。但他反而高兴。小雅开始不停地对他说话,有时需要他回答,有时又只要他听就可以。他乐于效劳,一味忍耐。一路走到港口,他们在此驻步,看林立的桅杆和鸟翼似的帆,沿岸朱砂色的屋顶上压着铅色的云。她问他:“你从这里来的民国?”他想答是,但她怕他没有懂,先放弃了找答案。问题不吉利地横亘在他们中间许久。小雅从推车铺子上买凉茶,然后坐在湿滑的护栏上看着他。他的一句当心又没能出口。好在她不等那句话,也不生气,反而饶而有兴。这样无语地呆到黄昏,然后她轻巧地跃下,笑着说:“该走了。”

这种长时间的缄默一向频繁,两人反而觉得受用。

后来他们也到过城里的租界地。那对他们来说就像一个悬浮着的巨大的岛屿,是水面上的海市蜃楼。那里的老爷太太乘的马车,在街边肆意亲昵的年轻情侣,都美得像看油画。小雅兴奋不起来,像神经质的兽紧缩在他旁边。她说:“我生来就敏感,不能看浮华热闹,好像我可以点破一切看到它们直接毁掉,荒芜。”到底她指望不指望他会懂,他也说不清,只能默默地带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