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讲什么的?”

“你看广告牌吧。”白冰晖吞吞吐吐绯红了脸颊,幸亏有强烈的射灯帮他隐瞒。

邬玉志抬起头凝视那块广告牌,在射灯焦点以外模糊的灰色区域,男主人公的脸庞有了真人的质感,酷肖白冰晖。很多年后,邬玉志知道了那位男演员的名字,叫“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不是白冰晖。十五年以来,她总是在其他人的眼角眉梢或者只言片语里找到白冰晖的痕迹。尽管已经有十五年没见面了,但她不停摸索、组装,像人工智能一样通过简单的0和1还原了一个成年后的白冰晖。

在此之前,在那个百年难遇的暴雨夜,白冰晖送来两袋沙包欲转身离去,邬玉志将他叫住:“白冰晖。”她没有叫“冰哥哥”或者“冰晖哥哥”,她叫他“白冰晖”,就像他们刚刚认识。邬玉志感觉到浑身蹿着一股热流,怂恿她上去抱住又湿又冰的白冰晖。但当她的手抬到对方的鼻尖时,突然发现:白冰晖的鼻子出自他的爸爸,他的眼睛里有他妈妈的影子;他的自信与他爸爸如出一辙,而他的沉默跟他妈妈异曲同工……她开始审视他、剖析他,如显微镜般仔细追溯每一截DNA片段的来源,鉴定他99%与白学文和舒予苏存在生物学上的亲子关系。她颓然垂下四肢,无法把他从他的原生家庭抽离出来。在每一个想要更亲近的瞬间,“白学文和舒予苏曾戏弄过我妈妈许多年”这句话像魔咒一样盘桓在她心间,连最深沉的爱也要被打垮。她不能把白冰晖只当成独立个体,而是当成白家的延伸。

她本来应该说谢谢你,谢谢你解了我们家的燃眉之急,但她却磕磕绊绊、别别扭扭,最后咬牙切齿地蹦出几个字,大概是“你要小心”,好像又是“小心点你”,恐怕是“你最好给我小心些”。她记忆朦胧,追悔莫及,怨自己不会说话,倒不如不说,便不会人让帮助自己的人伤心。

十一岁的她毕竟太小了,发现自己心里装着恨和怨,便吓坏了,以为那是自己内心的全貌。她责备自己不应该鲁莽地降下心防,将那只由恨和怨悄悄地在心里培育的魔鬼放了出来,伤及无辜。她以前不知道有这只魔鬼的存在,现在既然知道了,自然要时刻提防。她是太年轻了、太善良了,不懂得制服魔鬼从来都是疏而不是堵。她迅速坚定地把心防筑高,筑得高高的,由自己亲自看守,不让那只魔鬼跑出来。

于是,当白冰晖说“你看广告牌”的时候,她感觉到了那只魔鬼异于往常的咆哮,低沉浑浊、强劲有力,越来越接近危险的边缘。她心跳加速,在隆冬的深夜,脑门上的绒毛因为汗水的滋养变得湿乎乎的。她有责任和义务提醒白冰晖赶快走开,大声呵斥:“你不说就算了!”

哦,她做了什么?为什么总是犯同一个错误。她垂下四肢,对自己失望至极,比白冰晖更快地离开。其实,她只要耐心一点就会知道,魔鬼之所以能攀援而出,全是因为底下汪着爱的泉水。这口泉水不停往外冒,尤其在那幅《泰坦尼克号》的巨型广告牌下,泉水渐渐热烫起来,逼得魔鬼四处逃窜。小姑娘只要耐心一点,早晚会明白,这一切都只是爱的前奏。

Chapter 9

电影散场了。成双成对的男女青年从长长的台阶上漫步而下,并未急着涌入人群,而是停留在巨型广告牌下仰头瞻望,回味刚才的剧情。其中一名女青年,穿着黄色的棉衣,扎着红发带——被身旁伴侣笑称为“忍者神龟”,气嘟嘟地跑到“露丝”的裙摆下,她不觉得“忍者神龟”是个可爱的称呼,爱称更算不上,年轻的丈夫真笨,不,并不是因为年轻才笨,他一直很笨。雪花从露丝的裙摆中抖落下来,落在女青年绯红的脸上,她感受到了露丝被困在海洋里的那种冰冷,像雪娃娃曝露在阳光下那样孤独绝望。女青年嘟起嘴,甩着马尾辫跑开,她的男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玩笑不受欢迎,拨开人群追上去。

“别生气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