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一个歪着身子的男人提着沉重袋子,手带腕、腕带肩、肩带脊椎全倒向右边,只有脖子和头在尽力地回归正途,仿佛被一个鱼钩给吊着,竭力挣扎。喂,你到底要不要敲门啊!铸铁的雄狮嘴里衔着一根精雕细琢的铁环,颇为不耐。它见的世面多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多的少的、金的银的,就是没见过蹩脚的。
“记住了吗?”
“嗯。”
“进门说什么?”
“拜年拜年新年好——”
“要给你压岁钱怎么说?”
“谢、谢——大吉大利——不、要。”
“问你几岁了怎么说?”
“万事如意十一岁——”
“读几年级?”
“刚上初中幸福美满——”
“走的时候?”
“仙福永享,寿与龟齐。”
男人瞪大他的三角眼,眼珠子滴溜溜直打转,最后落在身旁的女儿毛茸茸的脑袋上。那两粒眼珠子像单车轮子一样滚啊滚啊,毛毛草压弯又竖直、竖直又被压弯,跟眼珠子玩起了躲猫猫。
“是天,寿与天齐,天可比龟活得久。记住啦!你联想,是齐天大圣,不是齐龟大圣啊!”
“毛毛草”被爸爸逗得笑弯了腰,她本来不高兴,但此时却绷不住了,柔软、可爱、活泼地动起来。男人跟着女儿笑起来,身体抖动得厉害,像在春天里努力发芽的老枯枝。
这个男人便是邬抗。他终于踏上前往“上院”的征途。在这条孤独的取经路上,他拉着女儿作伴,只有在女儿面前,他的“硬颈”才能泰然自若地化为浑然天成的幽默,女儿是他唯一忠实的观众。为了这位高贵的观众,他表演得格外卖力,以逗女儿笑为己任。当女儿笑起来的时候,两颗尖尖的虎牙像一分为二的弯月立在一片樱红上,他想起猴子捞月的童话里那个调皮的水中月,总是分了又合、合了又分、机灵古怪地逗引一群笨猴子。能有这样笑容的女儿一定是个有福气的,邬抗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寓言。
铸铁雄狮等得不耐烦,径自叫来主人把门打开。门哐当一声被推开,黑魆魆的洞府中钻出一只黄眼睛的妖怪。邬抗心下一沉,杨局长何时变得这般苍老浑浊了。不待他思索其中的隐情,下意识地递上塑料袋,他实在是怕这难得的机会转瞬流逝。杨局长咂摸了一下嘴巴,啊了一声,侧身热情地迎柳抗进入他的私人洞府。邬抗紧紧牵着女儿的手,亦步亦趋走在一条看不见但真实存在的红毯上。
今天杨局长聊兴高昂,他历数局机关生产经营工作的不易,抱怨八十年代的懵懂:“上头说要搞市场经济,每个机关单位都得参加,可是谁知道什么是市场经济啊。我们可闹过不少的笑话。有一年进了辣椒来卖,觉着大家喜欢吃辣椒,巴巴地跑到八十里地外的桥头河进了一货车辣椒,结果一根都没卖掉,全给食堂炒喽!吃了一个月啊,天天吃,顿顿吃,吃得我的嘴角长了泡!”他努起嘴巴,向邬家父女证明,当年“老革命”时期负的伤至今疤犹在。“幸亏老天爷有眼分配了好几个大学生(邬抗插言,说是国家分配的,杨局长摇摇头,表示这不重要,乖,听我说就可以了。毕竟国家很远,老天爷却时时刻刻捏在茅山道士手上)你们跑到省城的百货商店想低价进他们的滞压货,结果那个经理就是不肯,说是投机倒把。我……”杨局长苍老浑浊的眼睛里放出精光,年轻时的痞劲和狠劲流露出来。他借那个经理过足了嘴瘾之后,温柔地看着邬抗,两只眼睛散发着晕黄的光,如黑夜里的油灯:“其实,是你说服那个经理的吧,我都不知道啊。这也怪我,以前就觉着白学文好啊,什么都好,其实你才是高材生,他不过是个工农兵大学生,靠着溜须拍马才爬上来,你是肚子里真正有货的高材生。”杨局长今天有给自己写大字报批判自己的觉悟,他埋没了邬抗,忽略了邬抗的才干,对邬抗不公平……差一个“对不起”整个的忏悔词就完美了。但那三个字仿佛在和他捉迷藏,一会儿蹦到门牙边,一会又给塞回腮帮子里,游来荡去如鬼魅,就是不肯落地。邬抗等不及了。他望了望窗外,相对论作者爱因斯坦的魂魄出现在了天空中,时间在杨局长身边慢下来,好像停滞不动了。邬抗对着半空中一脑袋鸡窝头的爱因斯坦眨了眨眼睛,硬生生把自己的脸拧向杨局长,提出希望在来年的人事调动上考虑叶芝。
杨局长有瞬间的失神,他似乎仍然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又似乎在肚子里敲着什么鬼主意,最后,苍老浑浊的眼睛打出一束激赏的追光,降临到邬抗身上,并运用在位多年的才干高度浓缩概括了邬抗的本质——“一个好人”。
杨局长是会些相面之术的。当年他评价白学文“眉庭开阔,将来必一飞冲天”,这话果然应验了。但他没能相出自己晚年孤独的境遇来,因为某些问题,杨局长办理了病退手续,在离消息公布还有四个月的时候,白学文这名他亲手栽培起来的“飞将”就已经飞离了他的掌心。不只白学文,那些从前前呼后拥的“宠臣”们总是极为敏感的,都开始忙前忙后地打扫庭院准备迎接新一任局长。而这位为革命长泡的“老革命”杨国庆,只能在望眼欲穿中仓皇老去。人之将退,其言也善。大概他这辈子唯一说过的真话便是,邬抗是个好人。
“好人”邬抗最大的本事是指挥时间。爱因斯坦说,一个男人与美女对坐1小时,会觉得似乎只过了1分钟;但如果让他坐在热火炉上1分钟,却会觉得似乎过了不止1个小时。他指挥时间的秘诀就是让“火炉”变“美女”。宝贝女儿说,不想跟着妈妈去白家,邬抗给她支个招儿,你上去看见什么吃什么、抓到什么玩什么,保准乐不思蜀;叶芝躺在沙发上灌黄汤,邬抗背起老婆在家里转圈圈,一圈两圈三圈转数不清的圈圈,直到叶芝肯截取圈圈上的一段弧线套在自己的嘴巴上,他才作罢。邬家的生活里有多少不开心,邬抗就会用多少开心来弥补。不开心的事情越多,开心的事情也越多。他永远把不开心的比例控制在50%以内。
不光邬玉志,局机关的其他孩子也知道,时光在邬抗这一边总是像火车一样快。他发出清晰嘹亮爽利的号子,一扫成年人叫人看不透摸不着的阴霾,带着冲上云霄的气势,把雀儿撒向天空,又让它们有序寻找新的位置。一张张虚掩的门打开新的宽度,钻出一条条滑不溜手的小泥鳅,被这长号子串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前赴后继地填进对门山头的野池子里。原本淸绿的池水不一会儿煮成一锅尿汤,一股淡淡的骚味酣畅淋漓地蒸发在夏夜的空气里,这是从孩子们五脏六腑、皮肤的每一个毛细孔中渗透出的熟悉安心的味道。
邬玉志是游泳队里头的佼佼者。她对游泳这项运动无师自通,主要是因为她身量小、胳膊腿细细长长……才不是呢!主要是因为祖传的狗刨式完美地契合了她外翘的虎牙,像两枚爬山钉勾住一波接一波的波浪,嗖嗖嗖地直往前拱。白冰晖不会凑这个热闹,但也在邬抗的掩护下,满足对父母的叛逆。他躺在树窝窝里,顾自地欣赏云儿、雀儿和人儿。邬抗问他怎么不下水,是不是害怕。白冰晖说,小时候妈妈请人给他算了一卦,说他命里忌水,不能游泳。邬玉志笑道,要是你妈妈知道你老爬树,说不定也会告诉你,你命里忌树的;再不然就是告诉你,你命里忌土,不能站在泥巴地里,只能呆在白瓷砖上。你什么意思!十五岁的白冰晖明显地感觉到十一岁的邬玉志充满敌意的调侃,不甘被贴上“乖宝宝”的标签,站在树杈上就要往水里跳。
跳啊跳啊……
孩子们热衷怂恿他,最好能看他出个洋相。
邬抗眼骨碌滴溜溜一转,滚来一个废旧的汽车内胎,往野池子里一扔,招呼白冰晖躺上去。你躺在上头,就不算游泳啦。啊,真是好办法!白冰晖忘记妈妈耳提面命的命里忌水一说,躺进那个软软的、充满塑胶味的圈圈里。这下,他发现从前看到的云儿、雀儿和人儿只在他的脑袋里,可在这个圈圈里,在这一起一伏地浪荡中,那些云儿、雀儿和人儿全收纳进了他的心里和灵魂里,跟着他的呼吸律动;眼前所有的景色幻化成了五线谱上的符头,风变成长长的符杆轻轻地缠在白冰晖的手指上,只要他轻轻地掸动指头,那些音符就会唱歌。邬玉志停止了揶揄,因为她也喜欢白冰晖哼出来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