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好,那你跟着我来,等我一起回家。”白冰晖朝她挥了挥手,“记住了,别乱跑。”他轻轻松松一句话便化解了尴尬,平息了众人探究的目光。他以为,只要他轻描淡写,一切都能回到从前。

然而,钢琴汇报表演结束的那晚,分离已是命中注定。白冰晖一点儿也没有为自己的精彩演出而高兴,妈妈让司机开着桑塔纳接他们返回局机关,坐在副驾驶上兴致勃勃地讨论刚才的演出,对哑了的《月光曲》第一乐章深表遗憾。白冰晖透过清亮的玻璃凝视虚无的夜空,那上面倒映着母女俩因屈辱而扭曲的面容,好像皲裂的大地拥有那么深刻的破碎。那一刻,他多么想拥抱她们、安慰她们,成为她们的朋友、甚至家人。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哪怕只是打断妈妈的话。

他是多么懦弱、多么犹豫。站在局机关的一排两层高的宿舍楼下,邬家的房子就像一个缩头乌龟被白家压在楼下。因为局长爷爷家的房子在二楼扩建了,所以在二楼的各家各户也依样画葫芦,把房间往外推出来一圈。而可怜的邬家不仅住在楼下,又在交通要道的拐角处,瑟缩在那儿无计可施,只能隐藏在白家的阴影里。白冰晖从白家下来、走进邬家,不设防的邬家并没有发现这位不速之客。客厅的木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仿佛是在鼓掌欢迎。白冰晖径直穿过友好的客厅,来到邬玉志的房门前,看见她坐在新买的珠江牌钢琴前,像河边柳树那样涤来荡去,像岩石上的苔藓那样微闪鳞光,却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让起伏不定的手指拨弄巨大的悲伤,无声的悲伤。那一瞬间,仿佛一艘远行的船终于接收到了岸边的灯塔发出的信号,他用悲悯的注视在完成了一场回归仪式。

“你来这里做什么?”邬玉志犀利的目光突然射向他。

白冰晖又一次被这样的目光刺伤了,愣了愣方回过神。现在是2019年的冬天,邬玉志却问出了跟从前一样的话。

“你来这里做什么?”腐朽的客厅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像一张老太太的苍瘪的嘴,邬玉志就是这张嘴里丢失的尖牙。

“你怎么住在这里?”白冰晖盯着墙上大大圈出来的“拆”字,“这里可是危楼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邬玉志想要关门,才发现门根本合不上,只好作罢。

白冰晖跟着进来。邬家成了名副其实的“乌”家,唯独那只孤孤单单的白炽灯从蛛网中吊下来,像一颗鲜活的心脏跳动。

“验尸报告出来了,的确是你爸爸。”白冰晖鼓起勇气,说,“根据尸骨的状况推测,死者头部颅骨骨折,案发时因颅内出血处于昏迷状态;死因是窒息。”

一只小飞虫看见一颗光点,义无反顾地撞进来,却不成想那是一滴泪珠儿,它细小的翅膀背不动这颗沉重饱满的泪珠儿,只好随着泪珠儿一道落进尘埃里。

邬玉志扭过脸去。白冰晖好想好想扶住她棱角分明的肩膀,像钢琴汇报表演结束的那晚,那种冲动在心里升腾起一股烟花,照亮夜空,但他不能像当时一样,什么都不做,任由烟花消散。

“十五年了,我们都长大了。”白冰晖说,“时代不一样了。”

邬玉志撑着腐朽的桌脚,仿佛她是它生发出来的新芽。

“我们也不一样了。”邬玉志回答他,“你走吧。”

白冰晖恍惚间回到从前,回到他第一次踏入邬家的那天,邬玉志抹去眼泪,厉声吼叫:“你走啊!你走啊!我们根本就不一样!”

那一刻,他恍然大悟,这么多年来,他身在白家,却一直活在邬家。可是,他明白得太晚,晚到即将面对分离;或者,他明白得太早,早到没有力量改变命运。

“以后我到你家吃饭,你不用去我家了。”上个世纪的白冰晖这样说,却仍然改变不了邬家的命运。

叶芝强迫自己回到白家,舒予苏以圣人的眼光给她分析眼下的时局。在一众失败者中,叶芝已经傲视群雄了,她得到过整理档案的工作、一份档案一角钱,在局机关当过临时工,代写文章、代人考试、代为照顾孩子……酬劳可能越来越少,工作岗位可越来越重要。你说,帮局长夫人写篇文章你好意思收费用,替局长的儿媳妇考试你好意思要报酬?那样你就太不懂事了。这种跟局长家搞好关系的机会其他人求之而不得,现在你叶芝得了,真的谢天谢地谢谢祖坟冒了青烟。你扪心自问,你有多少钱可以给局长?你有多少资源可以给局长?你有什么可以给局长?除了任劳任怨,叶芝啊,你一无是处啊!

叶芝努力说服自己舒予苏所说的一切真真切切就是话语表面的意思,她努力单纯,不将人性的丑恶揣测到任何人身上。如果这样还行不通,她就暗地里对自己说,忍忍就过去了。她低眉顺目,好像供在墙上的观自在菩萨。天上的星星眨呀眨,然后乌云把它们全带走了。老天爷看不下去了,他忍不住出手,给这悲惨的两母女、自取其辱的两母女一点儿人生提示——人生只能靠自己,谁也不是谁的救星。

第一次提示发生在不久的钢琴课后。

好像一场蒙特奇电影,还是那一辆自行车,还是那三个人,他们沿着卵石滩、一百年前的洋务大桥、化龙溪回退,退到了故事最初开始的地方。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命运的裁决。白冰晖会扶摇直上的,邬玉志会在庸碌中打滚,叶芝呢,她是一块有思想的石头了,但凡一块石头有了思想,便不能被用来做垫脚石了。这辆自行车载着叶芝的愁、邬玉志的怨、白冰晖的窘迫,真的非常非常沉重。在这样沉重的状态下,它理所应当地被老天爷刻意安排的小石子硌到,打了一个拐,平铺在了局机关的陡坡上。叶芝早早地从自行车上跳下,避开了这点提示。老天爷不得不再痛下狠手,将邬玉志的脚绞进后轮的车弦里。那些纤细的脚趾头张惶地叉开,连在那只张成满弓的黑脚背上,像一只孤傲的、鲜艳的、浴血的蝎子,挑衅世界。叶芝同邬玉志站在一方天地的对角线上,怔怔地望着对方,发现陌生已极,不禁为突然而来的失怙失声痛哭。

白冰晖将那只“蝎子”放生,扶起自行车,让邬玉志坐上货架,他把住车把,捡起角落里的叶芝,愚公移山似的一点点往坡顶挪。他尽量弥补妈妈出言不逊带来的伤害,尽量弥补白家和邬家出现的罅隙,尽量掸开这个时代落在邬家母女头上的灰尘。但他只是一个小小少年,在命运的狂潮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蝎子离开邬玉志后,红疹子又找上了她。连续多日的高烧不退,医院的老大夫断定她得了川崎病,一种死亡率百分之百,得病率万分之一的病。这一次,叶芝不再认命了。她抱着烫如烙铁的女儿敲开了局机关办公室主任姚曼丽家的大门。姚曼丽穿着一身橘色呢子衣,笑起来的时候像又高又远的秋阳,有一种四通八达的洋气。

“你快回来……人家小孩都叫你们医院看成川崎病,有没有这么严重啊……我不信……怎么着你也得给个说法……川崎病也得治啊……你不治谁治……你快回来!”姚曼丽放下电话,宽慰叶芝。她有一个神医丈夫,凭借超高的医术结识了不少达官贵人。毕竟坐上那些稀有的交椅的人多少有点肝肾方面的毛病。

“我也真是没办法了……”叶芝嗓音沙哑,略带哭腔,瞧着女儿肿胀的嘴和布满红疹子的脸,五脏六腑都被搅碎了。

“该早点来找我才对。”姚曼丽将一杯热茶放在茶几上,摸着邬玉志可怜兮兮的额头,对叶芝说道,“你呀,就是太见外。”

这一句责备令叶芝感到了温暖,也令不安的邬玉志分外服气。母女俩闭上沉重的眼皮,瘫倒在姚曼丽的真皮沙发里。

那当然不是什么川崎病,不然邬玉志也不会安然无恙。不过的确是一场大病,也算初具鬼门关的雏形。这是老天爷给叶芝的又一点提示——如果认命,谁都会玩完。在邬玉志伤病交加的岁月里里,白冰晖跟随父母搬去了局机关在山顶新建的家属区。那里的房子盖着红瓦、贴着乳白色的小沙粒、镶嵌着蓝色的玻璃条,是从童话书里搬出来的。新家属区房子不多,刚好够几个领导干部挑选。大家习惯把那里叫做“上院”,总有人往返在新旧家属区的路上,不期然打了照面,无需紧张,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大方的开口问一句“去上院啊”,小气的总是避重就轻“刚回来”。有时候,走动的人多了,大家左脚绊右脚,相互使绊子,“大混乱”时代就这么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