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司机车夫们围上来拉客,艾登就挑了一辆黑色汽车,为赵慈行打开了车门。他也上车后,冷声跟那司机说:“魏晋宾馆。”
司机是个中年人,回头热心应道:“没问题,先生。先生、夫人坐好了。”
赵慈行又被叫了一回夫人,但这回她的心思不在此事上面。她看着外面的人流车流,霓虹灯下的冰城夜幕。雪将将停,正是饭点,明明是看似温馨的烟火气息,却笼罩着乌云。那乌云在这座城市上空,也在她和他的心里。
司机话不算多,还是闲扯了几句。
“二位贵人不是第一次来哈尔滨吧?”
“刚才雪大着呢,幸亏这会儿雪停了,不然很难走动。”
“……魏晋宾馆要我说就算不是哈尔滨最豪华的,也是其中之一。”
“……如今都称北满。”
“……到处都是日本兵。”
“……敢怒不敢言呐。”
因着那二人都不说话,司机也不自讨没趣了。且自讨没趣是小,让人嫌他罗里吧嗦,少给小账还不是他自己吃亏。再加上如今的时局,司机也留了个心眼,万一是对着不该说这些话的人说这些话,往大了说可招致杀身之祸。
赵慈行很少完全没理由的不搭理一个人,但她此时此刻真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她呆呆望着车窗外头,望着冰雪下,纯白的东方巴黎。它也许是美的吧。她想。路过某一胡同口,她竟看到写在墙壁犄角旮旯的四个大字“还我河山”。想来是某位爱国人士冒险所书。她感慨万千,夹杂着自己的小情小绪,忽而对这样的夜晚生出了很多很多的恐惧。而不再是在火车上时和在月台上时那样。又尽管那时她也心有彷徨。
司机自上车就瞥见的一件事是:那先生始终紧紧握住他夫人的手。先生面上虽冷,夫人好像也不爱说话,但两人看着感情是好的。司机想的是,能有什么不好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少见的好相貌,正值青春年华,那还不是恩恩爱爱。怕是对着外人,又或是嫌他是个开车的,不显露不搭理就是了。
路过圣索菲亚教堂时,赵慈行倾了点身去看,握住她的手紧了又紧,她连忙扭头看他。艾登盯着女人的眼睛,低声道:“你看你的。”他说罢吻了吻她戴着手套的手。赵慈行真的觉得隔着皮手套她都能感觉他嘴唇的温度。是她适才才尝过的,不是冰冷的,是温热的。她淡淡一笑,嗯了一声,继续看车窗外。
艾登描绘着女人的侧脸,她与东正教教堂的圆顶那么格格不入,她真的在这里。
他其实,有很多很多话想说与她听。
譬如他在哪里揍趴下过三个比他高大的白俄小混混,又在哪里被一群比他大的中国流氓揍得半死,他在哪里抢过朝鲜人手上的饭团子又在哪里被一个日本姑娘追着施舍食物。甚至,还他妈有恶心的糟老头子想带他回家,他那时是没有枪,不然他肯定毙了他。很多人嘲笑过Eden没有中国名字,一个汉字都不认得,也有很多人对Eden笑过,只是Eden那时是看不到的。
【我所见过的哈尔滨太冷了,宝贝,你不知道它有多冷。我没法告诉你。我更没法告诉你的是我眼前晃动的十字架。我也会想吐的。但是,我还能看到冰天雪地里穿着蓝衣的小女孩,我想那是你小时候的模样。为什么是蓝衣呢?因为我第一回在教堂见到你,你穿的就是蓝色的旗袍。所以你没说错,你还可以是一只蓝狐狸。】
赵慈行再次扭头,艾登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她第一次在他脸上在他眼中看到了他努力想要隐藏起来的东西。她默默转开脸,如果他不想让她看到,她可以当一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