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梦飞回到自己的房里,一院子绿澄澄的树叶全向他露出稀微的笑容,他把窗子打开,深深地呼吸多时,又在房中踱了一回步,就抱着一个不折不回的志向,用自信的态度拟起他的计划来。
待到他一番心血告终,就有一对替别人打抱不平的信送到章太太的房里。其时她正形容瘦削带病似的坐在藤椅子上,这椅子从许多天之前早由回廊上搬到房里来了。
不过一个多月工夫,她已经变得和先前大不相同,面孔好生苍白,神色好生颓唐,她的心里很悲寂的。她对于君达已经无所冀希,所存者,就只希望君达用外一种方法去爱她,就是那晚上对君达说的“我也管不了你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中还有我”的话了。
在她这怨愤之余,音乐教员的这封信就被她认为乘人之危的卑鄙手段,纵使那字句美丽得和诗一样,而粗笨的笔迹毫不能得她的欢心,因此,明天通告处就出了一件新奇之事:一封情书高高贴着,信上的上款下款都已剪去,有关系的字句也用墨涂了。于是一连几天,学生们全到那里来打听新闻,而女学生们也远远地侧目而笑着。
何梦飞完全绝望了。他费了一晚的工夫来想那理由,什么理由?自己费了这许多苦心竟得不到对方面一丝一毫的反响和同情,甚至受着无理的拒绝,难道说他这一生中竟不能在爱情中略略占一席地位吗?他于是在那淡淡的灯光之下,对着镜子照看,用哀伤的手抚摸哀伤的面孔,自己对自己发生出无底的同情,心深处来了一眶无际的悲哀,眼中就流出两条从来没有流过的热泪,最后胸腔中忽然又涨满一股没来由的愤怒,自己把自己当仇人而痛恨,拿出锋利的剃刀来,将一撇上唇留了几年的仁丹胡子削去,然后不胜其灰心地,不胜其疲倦地,一头撞到枕头上去。
这就结果了他的爱情!
这些时候黄梅时节又起始来临,连日不住的下雨,湿风吹得到处阴气沉沉。
万事都是连贯一起的君达,正为着那学生的阻碍忧心,这闷人的天气又来得这样的扫兴,其中更有一天,那秋香又毅然决然地,被梅雨淋得湿漉漉地奔到学校里来,比从前越发瘦削越发可怜地想来诉说家中的苦景。
尤其很不凑巧,她来的时候灵珊正在君达的房里。君达一看见她的不堪入目的愁容,好像要把他的面孔撕下来似的,他就赶紧到楼下来。
她说了许多更其愁苦的话之后,重复地述说道:
“你这次怎么样也要回来的了,你再不回来我就一天一趟来看你,并且我一定要陪着你母亲来找你了。你与其等母亲来找你,你还是自己回去。”似乎她觉得除掉用这种带有哀求的恐吓话以外,再没有别的话好对他说了。她说了之后,便又很驯服地冒着梅雨回去了。
于是那父亲,那母亲,那病猫,那房子又做出许多使他既推不开又不敢接受的奇怪样子来打恼他。于是他这几个月中的富贵气又暂时消灭下去,于是两年前的旧影又像穷的故友一般悠然来拜访他,于是那连日来春潮怒涨似的爱情就大大地褪了一点颜色,于是种种不满意的诸凡问题就一层一层堆积起来。
简直是最麻烦而最难解决的问题呀!——一直到现在何尝有法子解决过,一直到现在何尝敢把它正式提问过!——他的心中便有老大两个念头矛盾着,眼前切切实实展出两片不同的景象来——一片是许多繁华热闹的街道上载着不少衣服丽都的人,其中又有幸福的青春佳偶;另外一片却是那败落的房子里坐着一对老夫妻和一个丫头,那完全是一派衰颓的现象,和现在自身的享乐是绝端相反的!
究竟怎样的解决呢?他所具的能力只够自己一身作美满的开销,终于求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果自己愿意苦一点!——然而那是何等的苦呵!——全个家庭就比较的幸福了!但如果把这些钱分派开来时!——银钱的支离是何等痛心之事呵!——自己就没有什么了!什么人也不理他了!什么事情也休想做了!那么究竟还是决计分一点钱给父母和那个丫头呢?还是硬起心肠来独自享受呢?他终于很痛苦地没有摆布起来。
全靠人们的利己心常常陪伴着良心,而虚荣心又老是钉在利己的后面而亘在良心的前面的,所以他终究把那后面一片衰败的印象索性让它衰败去了。尤其最有力量,侥幸得很,父亲对于他的印象更坏,他就很可以把许多罪名推到父亲身上去,那老东西不是想用门闩打他的吗?那真是野蛮而且可恨透了!还有一点父子之情吗?而且,刚刚从秋香口中听得来的,母亲要上学校里来责问他的一番话也很凑巧,很可以认为这是她想故意来捣毁儿子的面孔的。于是他说道:
“这吃鸦片的东西应该吃一点苦!他没有在我身上尽一点力,我也不能供养他!至于母亲,那是他的妻子,谁的妻子谁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