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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 叶鼎洛 1823 字 2022-10-22

“礼拜六那天到香云那里去睡一晚吧?”

今天是礼拜一。李梦仙躺在床上转着这个念头,他的久已受了酒伤的头脑里如有了一个新鲜的希望,微微地跳跃起来。

“一定去!”

他的意思决定了。就在那里细细地猜摹到了礼拜六那天自己和香云两个人的情形,他的快要化成灰似的心里,又暂时如来了一滴清水,略略滋润了一些。但是他又有点怕:害怕自己的身体不及香云强健,敌不过她,不能充分去享受肉体的快乐。

十二点钟以后的电灯,人家都熄灭了,他床面前那盏的电力格外充足,格外显得明亮。他的头脑发涨,牙齿发浮,舌头发毛,两只眼睛干卡卡地睁在那里,一点也睡不着觉,这是神经衰弱,虚火上攻。

明天第一点钟就有课,但是他不怕:因为明天是月考期,考试是瘦了学生肥了教员的事情,用不着预备功课,一点责任也没有的。

李梦仙来f城有两个月了。初来的时候还整天整天下着雪,现在树木才渐渐地发出叶来,天气渐渐地和暖了。但是他的心情是和天气不一样的,初来的时候很悲郁,现在还是很悲郁,并且更厉害了。

f城地方很少他这副模样的人,本地人看起他来很觉得奇异;他是本来不大喜欢睬人的,他就越发不去睬他们。和他同来的有三个同乡——不能算同乡,只能说同是南边人——他看得三个同乡分外的和睦,吃饭在一起,睡觉在一起,出去一同去,有钱大家用。

但是他最感激的却是一个当差的。这当差的不知道他的姓和名,只晓得他叫做老九。他也赶着老九叫老九。老九在他起来的时候替他折被头,睡觉的时候替他铺床,替他做饭,又替他洗手巾。他看了很觉得对不起他,很想叫他不要这样做;但又恐怕这样说了之后,老九会疑心他怪他做得不好,所以他不能说。

李梦仙住的这间房子的上面和左右前后五面都糊着纸,只有地皮一面是砖头,一阵风刮进来,糊得不伏贴的纸,就扇动起来哗啦哗啦叫。他把这房子看得像他家乡用来烧化给死人用的纸屋一般,而他自己也就像一个苦鬼住在里头。

和他同来的三个同乡全住在这纸屋里。一个叫做陆海山,一个叫做方小痴,一个叫做许卧云,都和李梦仙一样是近视眼,都戴了眼镜。方小痴是一个长条子,长得仿佛像一根甘蔗,说起话来先要扭一扭头,面部上突出一个高鼻子,被冷风吹着时就发了红,走起路来有些摇摇欲倒的样子,很要叫人替他当心的。许卧云的胸背之间很宽阔,面孔却瘦白得很。走路时他的双肩成一线从左边向右边倾斜,头上的帽子的倾斜线却和双肩反对而成交切。他的性格又有些反常的地方:别人静的时候他很忙,别人忙的时候却伏了进来,精神是很铄的。陆海山的身体很高大,面孔上苍然作黑色,他最爱把自己做得很伟大,常把身高体壮来夸耀别人。又常喜欢装得很正经的样子去看书。见了客气的人他就先叉手不离方寸地招呼一会,然后再端然正坐下去,眨着眼睛想些话出来谈谈。假使这时候有人去挖苦他,他决计忍受下去不和他们计较,因为他想若和他们计较时,他的态度难保不浮躁起来,就失去庄重了。但是他的心地却是很厚道的,有些时候很能够吃亏。陆海山和李梦仙比较起来,以体格而论刚成相反。陆海山看了都德的《小物件》很动情,因为自己爱做杰克母亲,便硬说李梦仙是小物件。李梦仙的身体本来不怎样大,听了他这话也不能反对。以此李梦仙睡熟了的时候,陆海山总来替他闭灯,吃饭的时候又去替他拿碗。但是陆海山的饭量到底比李梦仙大,却不能饿了杰克而让小物件饱,小物件若和他争论时,杰克就说:“我的人也比你大呀!”

和他们这房子一板之隔的外面,也有同样一个纸屋子。那里面住着一个总理一切事务的吴先生,还有一个姓叶的小书记。小书记肠肥脑满,年纪很轻,有许多事情做得不称李梦仙的心,他总原谅他,吴先生常用手摸着脖子——他的脖子上不知道生了些什么疮,用白绷带缚成x形,他常当着人喊“脖子痛!”“脖子痛!”——眼睛插到额头上来望人,又常说到外面去吃馆子,吃馅儿饼,吃坛子肉来表示他阔绰。李梦仙一方面同情他的脖了,而一想起他的架子,又如一个眼中钉。

以上说的是和李梦仙住在一起的同事,现在都在那里打呼了。

李梦仙想起了“到香云那里去睡觉”的念头,因而又想起了其他的念头,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过了一会,坐起来抽了一斗烟——匣子上标明功敌鸦片的烟,他的脑筋渐渐地麻醉了,才静静地睡了下去。

他被陆海山叫醒之后,第一个心里起的作用还是“到香云那里去”。他的头里重得很,眼睛睁不开,计算自昨晚到今晨,犹没有睡满四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