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坊班主一怔:“我不明白……”
“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可是只答应了一晚上的时间。”言音扭头去看窗外的天色,提醒道,“再含糊其辞,天可就要亮了哦。”
戏坊班主面上神色几经变换,再次领教到了这个小姑娘的难缠。
她看向白阙,见他还是漫不经心无动于衷,显然是对这小姑娘的决定抱以放任态度。
半饷,只能垂首认命道:“好吧,我承认,我确实是想隐瞒这个信息,此前之所以向弗泽的修士寄出戏贴,就是因为他误打误撞看见了发生‘疫变’的玫儿。”
言音满意地点点头:“嗯,继续。”
“疫变的混血重新出现,这对修真界是一个巨大的冲击……不管事实到底如何,对混血来说都是巨大的不利。不难想象,那些修士们听到这个消息会做出什么决定。”
他们会选择将现存混血尽数诛绝。
“那场灾难的阴影太深了,所有人都在恐惧‘疫变’的卷土重来,我们同样在这样的阴影下提心吊胆。明明已经过去一千年了,明明可以让时间把这一切抹去了,明明可以期待将来出现像您一样,对这场灾害一无所知的孩子们诞生,让混血们回到当初的自由。”
戏坊班主咬着牙道:“偏偏如今,‘疫变’又出现了。”
“所以你想到了一个主意?”言音看着她突然发狠的脸庞,“这出戏就是你的尝试?”
“是。”
戏坊班主坦然承认,她抬起头道:“我想,若是当年知晓‘疫变’之事的修士不复存在,那这一切便可重新开始。”
言音道:“知晓这些事的人有那么多……”
“那就慢慢的,都杀掉。”戏坊班主断然道。
“小仙尊,您不是想听实话吗,这就是实话。”她对言音笑笑,美艳的眼眸深处终于出现了没有掩饰的癫狂,“我原本可以如你门下一般成为一个道门宗师,如今却变成了一个风月之地的戏院班主。这一切都是因为一千年前那场灾害,可我们在那场灾祸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为之处于如此绝望的处境。”
“若是将它从世人的记忆里抹去,那所有的痛苦就都不存在了。”
所以她想对所有知情的修士进行反向的屠杀。
言音嗤笑:“真是个疯子。”
还傻。
在那一瞬疯狂之后,戏坊班主无力地靠在石壁上:“可我犯了一个巨大的失误。我小看了您,在这计划初期还未成型便拉将您请入局中,结果就这样被您轻易的破开了。”
“我知道您不会喜欢我,可我所作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您又何必始终将目光放在已经死去的人身上呢。”
言音呵呵道:“那我应该把目光放在什么身上呢?”
“小仙尊,您听说过所谓的‘弃子’吗?这世间一切便如一场棋局,每一次胜利都需要‘弃子’,有舍才能有得,并非保全所有人才是获胜。”
她缓缓游到浴池前岸,仰头对言音道:“小仙尊,混血与修士的仇恨再这般持续下去百害而无一利,为了扭转这样的局势,有所牺牲在所难免,您为何要将目光放在当下呢,您应该看看拥有着希望的将来。”
“牢记过去的阴影与仇恨本质上毫无意义,再这样提心吊胆东躲西藏又是何必呢,混血与修士本应和睦相处,那些惨痛的过往就应该遗忘在时间的长河。”
“以您的地位和天资,终有一天会成为修真界高高在上的人物,你的决定举足轻重,不应当只看到当下这些微不足道的悲伤,您应该朝前看,这样那些牺牲才是有价值的。就如同将军在指挥一场战争,他挥剑之下千军万马奔赴,城下血流成河,而他看见的是光辉璀璨的新山河。”
“小仙尊,您的视野应当更加广阔。”
她像是在对言音说这一番话,却又不像是对言音说这一番话。
言音笑笑地看向白阙,得到他温和的回应。
可能戏坊班主刚才已经猜出了白阙的身份,此番话是在投诚,或说是表明立场,希望得到反派的支持。
她想说自己和白阙是同路人。
真是一条油滑的蛇啊。
言音起身整理下裙摆:“行吧,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我不想和你再聊下去了。”
戏坊班主见白阙也跟着言音起身,摆出了要走的架势,眼中出现一抹厉色。
“您就如此肯定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吗?”
言音道:“不啊,我又没说你的想法是对是错。只是我的理念和你相差太多了,没有达成共识的可能。”
戏坊班主忙道:“如果是您站在我的立场,未必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哎,真是偏执。
言音叹口气走到池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和你真的聊不来的。”
“你嘴里一直强调的是那设想中的光辉未来,是你想要光明正大成为一宗之主,俯视众生的强烈欲望。可我从你描述中能看见的,还是只有血流成河的尸骸。”
“那位叫玫儿的混血,你忽视了她用生命和绝望的痛苦为你带回来的讯息,却只想到了她变成邪祟之后,还能为你所用的天赋……你知道我现在脑海里记得的是什么吗?我只记得她最后了却执念,笑得泪流满面的那张脸。”
言音突然笑起来,有些怅然:“长得很可爱,生前或许是个活泼的姑娘。”
戏坊班主目光沉沉,默不作声。
“你之前说有些修士一边痛恨混血,一边又利用他们的天赋,可这样的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口口声声赞颂的那些伟大而前仆后继的‘牺牲’里,完完全全都没有出现关于你自己的身影,哦不,或许有的,你是那在城楼上漠然挥剑,指挥将士们冲锋陷阵的大人物。在底下那些人哀嚎遍野血流成河的时候,你望着无边天际构想着新的山河。”
“你当然可以拥有如此广阔的视野,因为从来不是你在为谁牺牲,只有别人为你牺牲。你感觉不到那种疼痛,因为刀没有劈在你的身上,你连她们的哀嚎都觉得不够悦耳。”
“你把自己放在太高的位置,根本没把自己和混血们放在同一个立场。”
言音缓缓蹲下身子,嗤笑一声:“可我做不到。”
“我能理解的只有那些逝者的痛苦,就算站在高楼,看见刀劈在血肉上就感觉头皮发麻。我的心懦弱而胆怯,根本承受不了那样血腥的画面。”
言音伸手轻轻捏住那张美艳的脸,面上含笑,眼中神色漠然:“你问我会做何选择?”
“我的选择是查出‘疫变’背后的真相,而不是浑浑噩噩,依靠所谓的‘牺牲’来粉饰太平。噩梦的源头未能解决,那和睦相处的表象有何意义呢?”
戏坊班主愣愣地被她捏着脸,眼中倒映她的神色。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对混血产生恻隐之心吗?”言音歪头笑道,“是因为我在混血身上感觉到了善意和温柔。人不都说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吗,我遇上的混血和灵兽,给我的第一印象都非常柔软。”
“不过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个小孩,备受那些混血和灵兽,甚至是修士们的宠爱——小孩子总是对疼爱自己的人有所偏袒不是吗?”
“或许你觉得那些都是必要的牺牲,为了你想要的将来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可我不觉得呀。”
“我唯一愿意为之努力的理由和目标,就是避免你口中赞颂的这些‘牺牲’。”
“我没办法看着身边那些善良而美好的人变得血肉模糊,就这样卷入时间的洪流。”言音凑近她的脸对她低声吐息,“为此,我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温热的吐息轻落在蛇的鼻尖,让她微微战栗。
看错了。
一早就看错了。
这个小丫头根本就没有她皮囊那样的稚嫩和纯良,那双可怜无辜的圆眼睛底下是一把何等锋利的刀。
而她自己居然撞在了刀刃上。
言音松开了她脸上的手,双手托住自己的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她,像岸上的猫在看池子里的一尾鱼。
“你是这座戏坊混血们的‘娘娘’啊,怕不是把自己当成了赋予他们生命的女娲。可你不是哦,你是只知道拿他们来获取自己利益的‘老鸨’,那些混血在你眼里只是必要时待价而沽的小小牺牲。”
“亲爱的蛇呀,我告诉你哦,真正伟大的将领是明白什么叫身先士卒的。不是你这种只会空画大饼,把自己形容的好像是个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赵王呀。”
言音起身,嫌弃的看了眼自己被沾湿的裙角,往后退了几步,抱起椅子上等着她的小猫。
“要做出‘小小的牺牲’麻烦你自己去牺牲好啦,像个真正的‘女娲娘娘’那样,力挽狂澜,救天地与将倾。”
而不是像塞壬一样用华美的歌声引诱人溺于深海。
言音抱着小猫转身朝门外走。
白阙负手站在门边等待着她,从开始便一直静静听着,神情却温柔而自若,好像正在耐心等待着女友试衣的绅士。
见言音转身出来,便微笑道:“聊完了?”
“唔,聊完了。”
言音仰起头看他,心想这家伙到底是来干嘛的。
白阙就真只是来给小家伙撑场的,只是单纯的因为看见那条蛇对言音动手,不由自主地就出来了。
能亲身听到这些话,可谓是意外之喜。
他扶在言音身后将她带出那间浴池:“那走吧,这腥气太重了。”
都是泥沼里腐蛇的腥臭。
戏坊班主怔怔坐在那血色的浴池里,望着他们走出门去的身影,却还是不肯甘心。
她撑着石壁起身,喊道:“小仙尊!你会怎么想不过是把自己放在了弱者的立场上,若是你也拥有主宰别人生命的权力,你也会和我有着同样的思想!”
这蛇怎么这样啊。
言音好笑的回头,小脸看起来依旧人畜无害:“我当然有着弱者的思想。哪怕我现在一道天雷落下,足以让你和这座戏坊灰飞烟灭。”
“我依旧记得自己作为弱者的模样,还有那时身边人给予的善意,所以当然愿意为保全弱者而努力。”
戏坊班主白着脸,颓然坐回浴池之中。
“不过我想今天你也应该深切的体会了一回弱者的待遇吧。”言音扫一眼那血肉模糊的蛇尾,一语双关,“想必是痛入骨髓。”
…………
………
戏坊里一片暗寂,只有他们两人走动间衣袍摩挲的声音。
言音不安分地在四周看来看去,却没看见任何人的身影。
觉得奇怪。
“戏坊里其他混血呢?”
“刚才都在暗处盯着你呢。”白阙道,“不过现在,似乎是开始撤离出去了。”
他听见了暗处鼠辈流窜的窸窣声。
言音想象到黑暗里有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加紧脚步往楼下走,后脑勺发带上的毛球跟着脚步一动一动。
白阙便伸出手揪它一下。
可爱。
言音感觉到了,莫名其妙地回头:“干嘛呢。”
白阙道:“天太黑,怕你走太快崴着。”
你觉得我读过书的人会相信你的鬼话吗。
言音把身后的头发和发带一把抓到前边。
不给揪。
白阙笑笑,没多说,跟着她的步伐往下走,等踩到楼梯转角的时候,言音果真脚下一空,而他伸手一抓。
“嗷!”惊叫在空阁回荡。
言音手臂被白阙及时扶住,没有跌空,低下头一看,这才看见楼梯拐角处断了一块,像是特意做出的布置,空有设计感,不具备一点实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