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溶便点了那人:“你去边境守着,倘若再见到那块腰牌,跟上他们,同时给堂里传信。”
对方领命去了。陆子溶又状似随口一问:“你说,要杀了那队人马的头领,我们得派多少人?”
那堂众十分认真地回答:“他们人数虽不多,但我们一路跟过去,发觉其身手过人。虽然比我们还差了些,到底不能掉以轻心。依属下所见,堂主还是多派些人手好。”
陆子溶正要点头,身后一个怯怯的话音问:“堂主……为何一定要杀那舜国的太子?他虽然对齐人不好,却也不至于丧尽天良吧……杀了他舜国动荡,有什么好处?”
陆子溶稍稍一顿,“不必多问。”
他知道的许多事,是无法说与旁人的。
而后他吩咐道:“明日让海堂主选出三十人待命,若发现此人踪迹,立即前往刺杀。”
傅陵来到边境已经有些时日,他四处打听致尧堂所在,常人自不会知道。他觉得一个江湖帮派想来坐落于郊野之间,便尽往荒凉处去。
这日劲风不止,他们经过一处两山之间的峡谷。这样的地形向来是兵家之忌,但他并不觉得在此会受到什么攻击,目光只管四下搜寻。
周围传来异样的声音,由远及近。起初他以为是一团乱草卷在风里,直到近了,突然从草丛中跳出十几个黑衣人——
又是黑衣人。傅陵看了看他们的手腕,又是致尧堂的人。
他并未立即出手,而是退到护卫之后,一面吩咐众人应对,一面派两个护卫速去城中求援。
秦州城外有大舜驻军,只要拖住,就可以等到他们来救驾。
山谷中,双方激烈缠斗起来。而附近的山头上,陆子溶持弓箭而立。
他修习的是精准之术,本擅长用针,但今日恐被大风歪了路径,所以选的是弓箭。他弯弓搭箭,向山下调试着准头。
他看到傅陵出招时十分谨慎,护着头颈胸口,倘若照着这些要害射过去,很有可能被他挡下。
好在陆子溶身为江湖中人,总有些不入流的办法。他调整箭尖,对准傅陵后腰处。
行过房的男人,肾气会被消耗,只要找准虚弱之处,就能一击毙命。江湖中不入流的招数,有时候非常好用,前世他有很多次想杀傅陵,其中一半都是这个法子。
只是前世有太多不忍。而今终于对此人心灰意冷,下得去手了。
——按照傅陵前世的说法,他在自己作为囚徒来到东宫之前,应该与不少人行过人事。所以即便此世未曾与他见面,这办法应当也是管用的。
举起弓箭的瞬间,陆子溶眼前闪过不少画面,最初小傅陵可爱的样子很快被之后的凶狠残暴掩盖。
傅陵可以残忍地将自己的恩师吃干抹净,就可以这样对待任何人。
不仁一人,则不仁天下。
陆子溶闭了闭眼,拉紧弓弦,蓦地放开。
他曾因为傅陵不肯相救而死,就当是天道轮回,一命还一命吧。
那支箭不偏不倚地射过去,正中傅陵后腰处。他动作一滞,随即分出一只手拔出箭头,而后继续与攻击他的黑衣人对打,将胸前护得更紧。
陆子溶站在山头上向下望去,心下疑惑。他的穴位找得很准,按说傅陵应当立即倒下才对。或者是傅陵年轻气盛,要更迟些?
又等了半刻,他见己方优势明显,只有傅陵仍然活蹦乱跳,便在几名堂众的保护下到山谷里察看。
那边傅陵腰肾处让人射了一箭,只觉得莫名其妙,哪有人会把箭射到这里,能有什么用处。
他拔了箭继续打,却发现这根本打不过。虽然双方武艺相当,但对方人数是我方的两倍,为今之计,只有拖到援兵赶来……
这时他发现从山头下来几个身影,一些是黑衣人,而簇拥的那个穿着青色常服……不用看脸,只那身形,便知是他那永生难忘的之人——
“陆先生!”
一阵狂喜冲上头顶,他激动得叫出声来。
什么黑衣人,什么突袭,一切都不重要了,能见到他足矣。
只是与对方目光相对的刹那,他却突然明白……
陆子溶会出现在这里,说明要杀自己的就是他。
“为什么?”傅陵没有停止打斗,却仍用哀怨悲伤的目光望了一眼陆子溶,“陆先生,我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忍心吗?!”
陆子溶并不理他,转头问身边的堂众:“为何还不起效?此人有何异样?”
几名黑衣人只管摇头说不知,有人问:“堂主,现在怎么办?”
“再等等。”陆子溶干脆道,“等我方才那一箭起效。”
“那堂主您快些远离吧,这里危险……”
——话音混在傅陵的「我做了什么错事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之中。
眼见着太子的护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一个人单挑五六人,越来越吃力。致尧堂众人听自家堂主说暗箭很快会发作,都做好了擒他杀他的准备。
忽然,远处传来沉闷的马蹄声。
陆子溶侧头望去,竟来了一大队人马,少说也有上百人!
他暗叫不好,就在这一晃神间,两个对方护卫直向他扑来。大约是他们听说此人是堂主,便全然不管旁人,似乎一心只想对付他。致尧堂众人也被援兵分散了注意,一个不慎,陆子溶便被一人一边生生拿住。
陆子溶身上没有硬功夫,毫无反抗之力。让堂众来救兴许还能一搏,可援兵在后,这时候冒险救人,更可能全军覆没。
陆子溶心下一沉,只犹豫了片刻,便朝堂众们道:“快走!”
“堂主!”虽然大部分堂众都瑟缩在后面,仍有两三个人要来护他。
陆子溶全身被人束缚,只管高声道:“不要管我!”
“是我判断失误,后果该由我一人承担。”
“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你们该回堂里做大事——”
尽管他这样说了,那几人仍无意回去,陆子溶无法,突然手臂用力挣脱钳制,迅速将腕上的珠子褪下一颗放入口中。
几名堂众顿时愣住。
致尧堂的冰裂竹纹珠,只有外壳漂亮,而里头包的则是致命的毒物,可使人肝肠寸断。
“堂主——”众人惊呼。
堂主居然为了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地离开,服下毒药……
到此地步,堂众们别无选择,不得不先离开此地。
一边走,一边不断回望。
他们的堂主……
援兵见对手逃走,亦追逐而去。
这边山谷里,傅陵见到陆子溶的行为,心中陡然一紧,连忙过去察看。
“你吃了什么?!”他大吼。
陆子溶此时神色安详,低眸道:“毒药。”
才一说完,他的嘴便被扒开,傅陵将手指伸进去,想要按压他的嗓眼。
“不必费事了。”陆子溶抓着他手臂挡住动作,淡淡道,“吞下便会融化的,没用了。”
“吐出来——”
傅陵开始拍他的背戳他的腹部催吐,被他拦住,又疯狂地摇他的肩,“你给我吐出来!我不许你这么做!!”
陆子溶全身逐渐松弛下来,软软地向后一靠,正落在傅陵怀里。他无力地垂下眼睫,最终合上双眼,只留下一句极轻淡的:“放过我吧……”
“陆子溶——”
傅陵像疯了一样,拉他的手臂拍他的脸颊,拼命摇他的双肩,试图唤醒他,“你醒一醒,陆先生,你睁眼看看我,我……”
他表情扭曲,满眼是绝望,“我不能再失去你……”
如同失了魂一般,他望了昏睡的人许久,忽然想起什么,立刻跳起来抱着怀里的人,大叫道:“大夫!大夫呢?!”
说完又发现根本没有大夫跟来。他只得跨上马,将陆子溶放在身前,猛地一抽马鞭,绝尘而去。
……
陆子溶恢复意识时,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在发冷发疼。鼻尖全是药味,他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古朴雅致的屋子里,一看便是精心布置过的。床头摆着水果,地上煎着药壶。
他正讶异自己为何还活着,发出的窸窣声响却惊了外间的人,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傅陵从那天起似乎没换过衣裳,仍穿着山谷中那件,面上满是疲惫,看上去很久没好好休息了。
尽管如此,他仍绽开一个灿烂的笑,“陆先生醒了?”
陆子溶见到此人,眉头紧蹙。
原本他选择服毒,除了让同伴安心逃跑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致尧堂不能留把柄在傅陵手中。否则顾忌着他的安危,许多事便不能放手去做了。
还有一条,他不想再受前世那般的屈辱……
如今傅陵不仅找他,还非要留他性命,其居心叵测。
“我为何还活着?”出口的话音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单纯的询问。
第一句话便如此冷漠,傅陵怔了怔,很快又貌似不在意地笑出来,“你们致尧堂的毒该换换了,十年前还无解,如今不少大夫都会了。”
听闻此言,陆子溶暗呼大意,这毒从齐复手中传下来,一直便是这么用的,谁知道竟让人解出来了。
“这毒和你体内原本的混在一起发作,虽抢回一口气来,却会下肢无力,须好生调养,十天半个月不可下地……”
“傅陵,”陆子溶直呼他大名,话语中好似结了层寒冰,“将我留在手里,致尧堂也不会屈从于你。你若想从我口中撬出什么事,尽管来试,看我受不受得住你的刑。”
“我……不是……”傅陵脸色耷拉下来,眸中涌动着陆子溶看不懂的复杂心绪。
他坐到榻边,握住陆子溶一只手,言辞恳切:“陆先生,这些天我到处找你,快把大舜都翻过来了,只为了能见你一面。我只想好好照顾你……”
与此人肌肤相触令陆子溶感到十分不适,他干脆地抽回手,多看了对方两眼。
他感到十分迷惑。
傅陵向来油嘴滑舌,可这时候还在他面前作这副姿态,想从他手里得到什么?
——无论什么,他都不会再给了。
“你听着,”陆子溶艰难地坐直,一字一句,“你留着我,从我这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平添麻烦。我若是你,从现在起就在原地坐着,什么也不要做。”
他说着,忽然用了全身的力气,从床头的果盘里找到一把小刀,举着便要往自己颈上划去。
选在这个地方,如柱血流喷出,不给傅陵再救他一次的机会。
——他既已被擒,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死就是最不坏的结果。
死在现在还是一年后,于他而言没什么分别。
刀尖即将碰上肌肤的一瞬,他握刀的手忽地一疼,脱力将小刀甩了出去。他整个身体被人压在榻上,小刀划破身上那人的衣袖、大臂,和血滴一起落在地面。
傅陵的表情因疼痛而抽了一下,他却只是稍作止血,而后缓缓俯身抱住面前人,像儿时一样将脑袋埋在他肩头,藏好痛苦的神情,故作撒娇的语气:“陆先生这么不想见到我呀……宁可不要命,也不想留在我身边……”
陆子溶浑身僵住,这姿势让他回忆起前世某些令人作呕的画面,即便斯文如他,也道了声:“滚开。”
声音不大,也并不严厉,却自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势。
傅陵似乎自知做得过分,乖乖退了出去,垂首站在床边,突然问:“先生为何要杀我?”
“为民除害。”陆子溶脱下被他触碰过的外衣,再不想看见他,向里翻身,“你出去吧,我累了。”
他并没有多累,只想离这个人远一点。
而傅陵原地立了良久,又往他跟前坐了一次,柔声道:“先生累了便歇着,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看看你,不搅你。”
“出去。”
“好吧。”傅陵低低叹口气,起身给他倒了两碗什么东西放在床头,“汤药煮好了,你记得趁热喝。还有这个,这是山药百合粥,你从前喜欢的,不知如今可还合胃口……”
他将屋里尖锐之物通通收走,“我就在门口,有何需要叫我便是。”
门在身后关上,陆子溶撑着床榻艰难起身,朝窗边吹响了呼唤白鸟的哨声。
现下他不敢写信,这样做只是让白鸟知道他的位置。
吹过哨声,他醒醒睡睡几回,便收到了海棠的来信。
信上说,那日他被俘后,赶来的大军并未放过其余致尧堂的杀手,而是一路追赶他们。按照致尧堂的规矩,任务失败撤退时须分散行动,方不至全军覆没。
然而这一次,致尧堂中有人因堂主被俘心生畏惧,不知该往何处逃跑,竟逃回了宁州的总堂——带着追兵一起。
官府对这些江湖门派向来没有好感,在总堂大打出手。人员伤亡数十,连带着财货也一并被夺走。
陆子溶闭了闭眼,这一切都怪他判断失误。原以为用箭射中傅陵后腰的穴位便能致命,可看目前的情形,傅陵肾气强盛,应当是尚未行房?怎么可能?
他摇了摇头,傅陵有没有行房与他何干。
信上还问他被掳在何处,说只要堂里恢复元气就尽快来救他。但陆子溶看出了他们的勉强。
虽说致尧堂最重要的是人,但没有钱货也寸步难行,更何况有不少人带着全部身家来投奔。他病成这样,救出去太过费事,致尧堂又要置办货物,又要给伤员治病,哪还分得出神。
既然傅陵暂时没有动他的意思,也不必急于一时,倒不妨陪他玩玩。
于是他提笔回信,说自己暂且没有危险,却不知道身在何处,让致尧堂安心整顿,不必管他。他也的确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子溶腿脚疼得无法离开床榻,加上身子虚弱,每日醒来便吃,吃了便睡,倒是过了一段清闲时光。
唯一恼人的,就是傅陵干脆把书桌搬到了他门口,每日处理政务都在此处。他但凡动作大了一点,就要进来看看他怎么了。
态度倒是挺好,就是实在有点烦。
那边傅陵一直被赶出门,也十分不解。
根据陆子溶前世的说法,此时他的陆先生应当早已对他情根深种才是,为何真正面对他时,竟冷漠至此?
难道是因为「为民除害」?可这个时候,陆子溶应该不知道他在凉州干了什么缺德事才对啊。
最后他只能解释为,陆子溶才中了毒,如今尚不清醒,所以脾气古怪。等他好起来,想必就能想起他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他对自己是什么感情了吧。
傅陵想着想着便笑了。他此时仍有不少温柔旖旎的想象,只等陆子溶的改变。
这天陆子溶睡醒,见床头放着两碗汤水,一碗是大夫配的药,他如常服下。另一碗看着甜腻的东西,估计又是傅陵怕他被药苦着,他没动一口。
擦干嘴角,他侧头看见一只白鸟停在窗边。鸟儿不知他行动不便,离得那样远,让他忍着疼痛,费了好大力气才够着。
这封信看完,陆子溶哭笑不得。虽说致尧堂有规矩,任务如若中断就改日续上,不可彻底放弃;可如今他们元气大伤,竟还想着那调查玉盈会的任务,给他送来厚厚几页资料。
下头的人敬业,他也不好再劝,只表达了一下关心,便将几页读完,提出了进一步调查的建议。
他们想查就查吧,趁自己还活着。
他将写好的纸折了几下,勉强撑起身子,艰难去抓窗上的鸟。不料在这时,门却被推开,他认得那是傅陵的脚步声。
纸条从他手中掉出,正好落在傅陵的脚边。
——自然,不是他方才写好的那张,而是他事先准备的那张。
他猜不到傅陵找他救他的目的,他推测或许和致尧堂有关。于是他编了不少致尧堂的消息——全是错误的——写在纸上,就预备着万一哪天传信被发现,好用来掉包。
“哪里来的鸟,这是帮先生传信呢?”傅陵躬身捡起纸条,状似随意道,“先生的信掉了。”
陆子溶做全了戏,冷冷道:“给我。”
傅陵拿着那张纸在眼前端详,“先生写的什么信,让我看看可好?”
“不好。把它给我。”
傅陵开始拆那张纸。
统共被折了三折,他一折一折地展开,动作极为缓慢,眸子也垂着,看不出心绪。
然而在他即将打开最后一折时,动作却顿住,没头没尾是一句:“先生这里头,可有让人救你出去?”
“没有。”陆子溶不知其用意,随口回答。
傅陵忽而粲然笑开,将那纸折好,上前两步放回陆子溶手心里,“只要先生不想着要离开我,传什么信都好,先生不让我看,我就不看了。”
见此情形,陆子溶蹙了眉。他更想不通傅陵的意图了。
此人不该对致尧堂感兴趣么?那为何不看?哪怕猜到是自己故意写些相反的消息,看了也多少有些用。
况且,他若想从自己这个堂主身上下手,这么些天早该行动了,没必要把自己完全养好。
难道,他的意图和致尧堂没有关系?那还能是什么?
“哎呀,陆先生又没喝。每次给你放两碗,你就喝一碗,你这是伤我心啊。”
傅陵将那碗汤水捧来,坐到陆子溶身边,“先生尝尝吧,这是桂花糖水,散寒止痛的,很甜。”
陆子溶本不厌恶那东西,让傅陵这么一逼,反倒毫无食欲。他侧过身,“不吃,拿走。”
“就尝一口嘛,”傅陵做出一副可怜模样,舀一勺送到他嘴边,“我亲手做的,做了好久呢。”
陆子溶转回来,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
他很想将整碗汤水都扣在傅陵脑袋上,但如此粗俗的事有损他的体面。
“你亲手做的——那不应浪费。”
陆子溶不带丝毫感情地,接过那碗东西,转手便倒进了榻边的花盆里。
作者有话说:
花:狗男人莫挨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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