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一种叫后悔,一种叫爱。

是他不懂珍惜,是他待陆先生不好,陆先生才会对他心灰意冷,选择离开……

而陆子溶对他来说是那样重要,他和他一起过了十几年,他根本无法想象没有陆先生的日子。

天地褪色,日月黯淡,灰蒙蒙的日子。

陆子溶死后,凉州果然因此安稳了一阵。同时,傅陵也浑浑噩噩了一些时日,很快便决心将余生投入陆子溶未竟的事业中。

他夙兴夜寐地处理边境事宜,却好似有什么在刻意同他作对一样,他想要招抚哪处,哪处就会乱起来。他做得越多,边境反而越乱。

最后,凉州烽烟燃起,傅陵不顾众人反对,亲自领兵平乱。他手臂有伤无法握剑,只能日夜在帐中处理军务,硬生生将年轻的身子拖垮了。

大舜兵力远多于边境,杀光反民只是时间问题,可对方誓死不降,傅陵站在城墙上,望着夕阳下遍地血色,悲从中来。

如今的结果,都是他一人之过。他自己的罪孽,怎能让子民来偿赎?

“都别打了——”

他突然高声道。

在他的命令下,凉州城门大开。

攻守双方的兵士都愣住了,停下手中动作,望着城里走出一个身着布衣、鬓发未束的人。

只他一个,没有兵器,也没有护卫。

舜朝的兵士认出此人,这不是他们的太子殿下么?

滚滚烟尘中,傅陵径自走到阵前,凝望着残败战场。

忽然,他在两军面前跪下。

“我乃舜军主将傅陵。”他朗声道,“凉州之祸,皆由我一人而起。”

他详细讲了这几场动乱中,他是如何煽动流民,如何发动战争,如何越搞越糟……其中是是非非,在他口中都成了自己的罪责。

讲着讲着,他看到凉州军士看他的目光转为愤怒,含着仇恨。

“凡此种种,皆我一人之过。今以身谢罪,诸般怨忿,加于我一身。我之后,请息兵戈。”

一阵长久的沉寂后,一名凉州兵士遏制不住自己妻离子散的愤怒,朝前方跪着的人射出一箭。

那箭颤颤巍巍,力道有限,十分好躲——

对方却并未躲开。

接着,是数十支箭,从各处射向同一个目标……

傅陵一支也没有躲。

众人只看到血流汩汩,那像刺猬一样的人面色坚定,直直倒在血泊之中……

却听不见他失去意识前最后唤的一声:

“陆先生……”

亘古长夜破晓,军士们放下了刀剑,这场战争就在舜国举哀中终止。

从那之后,边境归于平静,凉州仍归舜管辖,十年未生战事。

傅陵死后看到这些,只觉得欣慰,将死前那声轻唤补完:

“陆先生,你想要的边境安定,终有一日实现了。”

“陆先生,学生没有忘记你的教导,为天下人而死。”

“陆先生,我……”

似乎有什么卡在喉管,他忽然觉得自己没资格多说一个字。

他本是不配的。

重生之后,他不想一心扑在政事上,也不想要什么地位权力,他只有一个最单纯朴素的愿望——

他想要陆子溶在他身边。

可即便如此简单的心愿,上天也不给他满足的机会,用一场大火了结了他全部的希望。

他失去了一切,可他甚至抱怨不得,连掉一滴泪都没资格。

他是自作自受啊。

如今,芭蕉小筑的旧址上,新建的阁楼叫梧桐小筑。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可他的陆先生已经彻底离开了他,即便死上千万次,他也只能孤身一人。

傅陵埋下头,身子蜷缩起来,藏起痛苦神色。

倘若将他最重要的东西夺去,那么他重活一世的意义又在哪里?

渐渐地,他浑身无力,似乎有些撑不住了。

“嗖——”

突然,一支箭在他耳边擦出疾风,被他下意识堪堪避过。

傅陵一惊,这可是东宫之内!防备森严的宫殿,谁人有本事对着他放出冷箭?

接着又是几支箭朝他射来,这时侍卫已经回神,纷纷护在主人周身,挡下乱箭。

举目望去,箭的来处,是假山后近二十名黑衣人。

傅陵心下一沉,这些天重修宫室,不少侍卫都被借去帮忙,加上现下是用饭换班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人手太少……

这刺杀之人不仅精心布置,还对东宫十分了解。

他身上累得很,没有反抗的力气,只管取剑随意与对方缠斗,却发现那些黑衣人招招冲他而来,直取要害,显然是要他性命。

双方力量不均,傅陵这边逐渐支持不住,一不留神,手臂上一疼,前世让人戳过的地方竟又挨了一剑。

这次没直接给他戳残废了,但相似的疼痛却勾起回忆。悲痛之下,他蓦然抬头——

那黑衣人的手腕上,竟戴着个和陆子溶一模一样的镯子!

就连珠子的颜色和花纹,都是一模一样。

有时他也在想,毕竟没有见到尸体,陆子溶会不会没有死,而是从火海中逃生了?

然后立刻否认自己的想法。东宫戒备森严,陆子溶一介文人,能逃到哪去?

他明知无用,仍派了数百人,到大舜的每个州去搜查,掘地三尺也要将陆子溶找出来。

原以为一切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但看到这些黑衣人,傅陵忽然想起前世来救陆子溶的,那个叫致尧堂的地方……

陡然而生的狂喜催出一股力量,从脚底攀上头顶。傅陵倏而大吼一声,提剑刺入黑衣人的肩部。

对方跪倒在地,傅陵上前掐着他的脖子,高声问:“陆子溶现在何处?”

那人淡然望了他一眼,面无波澜地将手中剑插入胸口。

死士……傅陵抽了一口凉气,将剑尖对准了下一个敌人。

方才还虚弱颓丧的人忽然如有神助,砍瓜切菜般放倒数人,每一剑下去,都要问一句「陆子溶在哪」。

——致尧堂纪律森严,自然无人理会他。

他与赶来的侍卫一同逼死几个黑衣人,其余的见势不妙撤退了不少,只剩最后一个被堵死在角落。

才入致尧堂不久的年轻人走投无路,望着凶神恶煞的任务目标提剑而来,他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却见那位太子殿下卸下他的剑,接着把自己的也扔了。

太子上前两步,突然握着他的手,眉头紧锁,神色绝望而悲伤,话音也十分卑微:“我求你……告诉我吧,陆子溶在哪里……我不能没有他……你放心,我不害他,我待他好……”

“我不会说的!”

年轻人被对方这样子吓呆了,只管按着堂里教的,如任务失败万不可被俘,遂取下一颗腕上珠子,吞入口中。

在他倒下去的一瞬,仍听见喃喃的话音:“求你……陆子溶……”

傅陵跌在血泊中,久久失神。

目睹全程的侍卫头领劝道:“方才他说的是,不会将陆公子的行踪说与您,而非此人已不在人世。”

傅陵蓦地抬头望着这侍卫。

“不过这伙刺客欲取您性命,不知可否与陆……有关。您与他们打交道,须得谨慎。”

是陆子溶要杀他么?傅陵心中又是一痛,克制住话音的颤抖:“致尧堂……所在何处?”

听到这个名字,几人交换了一下信息,最后禀报道:“只知道在故齐国之地,有说凉州,也有说宁州的。江湖势力,总归要隐藏。”

傅陵黯淡的眼神中终于泛起光亮,“正好。孤新接掌齐务司,是该亲自去一趟边境。”

“他那么在意我,杀我……怎么可能。”

陆子溶进驻凉州官府后,便埋头于案卷中。他刻意把动作放得很慢,待致尧堂将钱途救出来送到凉州,便让他同自己一起。

——一边帮忙,一边时不时去罗大壮手下办公的地方转一圈,名为询问,实则指手画脚,参与凉州政务。

陆子溶知道,凉州独立不是最终目的,他要让凉州百姓过得好,就必须在官府安插自己的人手。

好在此时沈书书案并未爆发,钱途虽然收过凉州人不少好处,但这似乎并不直接导致仇恨,罗大壮等人对钱途尚且友善。

这更让陆子溶确定,前世决裂的局面是人为的。

一月之后,陆子溶带着钱途得出了结论,与凉州官员商议过,便择日前往舜朝齐务司驻凉州处。

凉州官员大多出身林田之间,也不懂什么谈判的礼数,让手下人扛着大刀锄头便来了。到了门口,前头的一个提辖大吼道:“喂,舜国人,赶紧从这里滚出去!凉州不欢迎你们!”

齐务司官员被这架势吓得躲进衙门里,只有为首的员外郎无法逃避,壮着胆子回应:“我朝早与凉州盟誓,派官员进驻城内,施恩布泽,救济民生。你们何故出尔反尔?”

那提辖被噎了一下,旁边的文官便接上:“救济民生?你们不就是想要凉州的盐么?最好的盐给了舜朝,你们却给百姓最次的糙米!这就算了,你们还要改凉州的习俗礼仪,你们这是要把凉州并入舜朝?!”

舜朝的确是这样想的。员外郎仍梗着脖子道:“这些都是京城传来的旨意,与齐务司无关。我们原先的陆司长可是一心向着凉州的。你们今日这般,舜朝必不会答应,你们可想好后果了?”

“我管你谁的旨意,总归舜朝容不下凉州,给我滚!”

眼见着这边抄家伙要上了,却被一声低低的「等一下」打断。这声线并不响亮,而是淡漠中带着些许冰冷,却立刻安抚了吵嚷的队伍,他们退向两侧,让出一条道路来。

道路尽头的巾车上走下一个身形,他仍着惯常的素色衣裳,不起眼的素淡反衬出他精致的眉目。可如此费心的雕琢,却铺满凉意,刺得人别开目光。

他咳了两声,面上沾染些病容,缓缓行至前方,对那一脸愤怒的提辖道:“消消气,带兵器只是为了威慑,这时候和舜人打起来,只会两败俱伤。”

“这位许员外我了解,是听得进话的明白人。”

许员外曾是陆子溶的手下,听到这话快哭出来了,“陆司长,您怎么帮着凉州说话啊!”

“我并非帮着凉州,我是帮着凉州人。我不在乎凉州由谁执掌,我只关心这数万生民的生计。”

陆子溶徐徐道来:“我这些天查阅凉州户政、货商案卷,发现农林渔牧虽不繁荣,但自给自足当是够了,不需要舜朝的接济。反倒是舜朝每年从凉州买走的盐量惊人,虽说也有其它州临海,但舜朝不通晒盐的技法。这些数字皆有案可查,若两州不再通商,谁的损失更惨重?许员外,明白我的意思么?”

“而凉州也不要什么,只要舜人从州内撤走,恢复正常关税,货品以市价买卖。各自安生,互不干扰,足矣。”

许员外早就听得愣住,连带着一众舜朝官员,谁也不知说什么好。陆子溶见状无奈,露出薄薄的笑意,上前拍了拍昔日下属的肩,“回去就这么回话,就说我们带着家伙来的,没你的罪过。舜人从未心系凉州,莫在边境蹉跎光阴了,尽快回京吧。”

说罢抬高话音:“三日后,我们再来送许员外。”

许员外算计明白了,连连道:“三日之内,我们一定收拾妥当。”

这天傍晚,钱途吩咐人在衙门里摆了一桌大餐,算是提前庆功。上辈子针锋相对,如今却围坐共食,陆子溶想起往事,难免恍惚。

凉州官员们不讲究,半壶酒下肚就聊开了,带得钱途也说:“你们就是这些年太依赖舜朝,忘了凉州本身就能自给自足。等此事过去,咱们一同修一份与舜通商的法令……”

几人附和:“陆公子和钱公子才华横溢,政事上还要多仰仗你们啊!”

罗大壮却阴着脸道:“咱们?”

钱途连忙讪笑,“自然是罗知州牵头,我们几个出谋划策嘛。”

陆子溶在一旁留一耳朵听他们交锋,一边想着,营救钱途的队伍完成了任务,那边刺杀太子的想来也快了。等太子一死,齐务司要乱,凉州的事便更加顺利。

关于刺杀太子这件事,他想的都是于凉州、于舜朝有何影响,至于太子是什么人,他早已忘记。

然而没等到喜讯,却先等到了变数。

三日后陆子溶恰好咳得厉害,没去看现场情形,只知道舜人没走。

听转述,是现场突然杀出了一伙年轻女子,自称是玉盈会的人,引来不少百姓围观。她们挡在队伍前头,冠冕堂皇地说了一通凉州不该脱离舜朝的理由,最后问在场的百姓作何想法。

玉盈会里都是伶人,在当地声望颇高,至少比闲来无事便欺负百姓的罗大壮等人高。再加上玉盈会似乎提前在百姓里安插了自己人,众人竟一边倒地支持她们的主张。

最后还是钱途做主,暂且把赶人的队伍带了回来。他哭笑不得地和陆子溶说:“再不收手恐生民变,若论威望,凉州百姓最敬重的就是您了,不如您再去一趟说服百姓?”

陆子溶微微摇头,“凉州独立之事不急于一时。我倒是好奇,一个由伶人组成的帮会,明明只在凉州活动,为何要介入凉州与舜朝之事。”

当夜,陆子溶回了一趟致尧堂在凉州的据点。暗中调查这种事,还是得交给杀手们去做。

他指派数人,分别跟踪玉盈会有头脸的人物。他自己索性无事,趁着身子撑得住,几天之后便跟了其中一组。

这组一共三人,躲藏在一家乐坊的暗处。等屋里歌声落下,不久便走出一名身材瘦小却容貌动人的姑娘,陆子溶身边之人提醒道:“这便是我们的目标,乐坊头牌,沈书书。”

听到这个名字,陆子溶眉心一跳。

这时候沈书书还活着,所以前世那场沈书书案根本就是事后伪造,再把死人的时间往前说。

用一条人命来陷害钱途,谁会这么做?

身边的堂众继续道:“她每夜表演之后,总会带几人去盐场,今日打算跟上去瞧瞧。”

沈书书自牵了一辆车等在门口,不一会儿,又从乐坊里走出几个年轻女子,依次上了她的车。

“书书姑娘,这是要带大家去哪儿呀?”好奇的客人问。

沈书书回以一笑,“回家,我们一起住。”

“这么多人一起住?”这是陆子溶身边的人问的,“不是头牌么?”

她们赶车离开,陆子溶三人便骑马追过去。起初街上热闹,在马上跟踪也不明显,可到了空旷之地便行不通了。

两名致尧堂堂众施展功夫扒在车底,陆子溶没这本事,遂在盐场入口处候着。

此地临海,是凉州人晒盐的地方,由于面积广大,其中藏着几间屋子并不明显。那马车便奔着其中一间去了。

陆子溶吹了一会儿海风,见两个同伴用轻功落在他身侧。海边的夜晚并不寒冷,他多待片刻,听二人讲述方才所见。

堂众们说,那马车在盐堆里绕来绕去,最后停在某间屋子前,沈书书先下车,对车上某人道:“就是这里了,好好伺候吕公子。”

她说着,又去敲门:“吕公子,我是书书,给您送人来了。”

车上的话音充满惊惶:“要不还是算了吧……我总觉得,这样不好……”

“吕公子可是从京城来的,让你伺候是瞧得起你。哄得他高兴了,日后带你去京城享荣华富贵。”沈书书道,“你可不只是做皮肉生意,别忘了和吕公子说正事!”

那人到底还是去了。接着马车去了临近的房子,重复同样的过程,后面送给的就是吕公子的手下了。末了,沈书书赶车离开盐场,车上剩的几人也不知是送给谁的。

陆子溶目光落在远处,眉头微蹙,思索着方才见闻。

京城来的公子,隐居凉州,正事……

视线中有一队人马在接近,陆子溶吩咐道:“明日再来。若不便详查,便只管拿些他们做皮肉生意的证据。”

那堂众对他的堂主心存畏惧,生怕漏了什么吩咐,确认了一句:“那个什么公子……不管他么?可是……”

“我先走,你们跟上那队人。”

陆子溶忽然打断对方的话,立即牵过马跨上,用力在马背上抽了一鞭,那马便飞奔出去后头二人不明就里,看了一眼远处过来的人马,到底还是听从命令跟上了。

陆子溶没有回凉州,而是连夜回了宁州致尧堂。

他让守夜的堂众将副堂主海棠从床上抓起来,上来便问:“刺杀舜朝太子的事如何了?可有消息?”

海棠揉揉眼,“今天才到的消息,尚未来得及给你写信。刺杀失败了,七人牺牲,五人受伤。”

陆子溶的脸色即刻变得十分难看。

“怎么了堂主?”海棠扯扯他的衣袖,“以往也不是次次成功,死人比这多的也有,何时见过你这副表情?”

陆子溶没有回答,继续问:“为何失败?”

“据顾三的说法,他低估了太子本人的本事。此人夺人性命一剑一个,招招要害,根本反应不及,能跑出十几个来已属不易。他边砍着人,还边念着堂主你的名字,逢人便问你去哪了。”

陆子溶听着,目光逐渐沉下去,“他竟还是不肯放过我。此人之无情无义,远超我所预料。”

“那可不一定,”海棠在一边抱着胳膊,挑眉道,“说不定他抓你,是因为想你了呢。”

陆子溶知道她一向开玩笑不分时候,并不在意,只是默默走出了正堂。

这里四面环山,阴风不止,着实不是冬日的好去处。陆子溶裹紧斗篷,感觉自己的心沉甸甸的。

方才那一队人马中,那个领头的身形他非常熟悉。稍一对视,只见那剑眉星目、俊朗无双的面容上,昔日的稚气或者朝气都已不在,仿若笼罩了一团阴云,是他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傅陵为何会在这里?!

仔细想想,傅陵并没有死,身为继任的齐务司司长,他来边境视察并不奇怪。

可又为何半夜骑马跑到荒无人烟的盐场来?这能视察什么?

还是为了……找他?

陆子溶摇头,原本可以等到凉州事毕后再动傅陵,可如今傅陵要找他,这就是逼他出手。

这时,跟踪的人回到堂里,向他禀报道:“那一伙人由凉州边境去了秦州,大约是舜人。他们用的是一块商人的腰牌,找不到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