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茶与美年达本是一家(上)
七月份的尾巴,八月份的前奏,狮子座的聂子瑜甫一走进病房,就看到了在窗边插花的季玩暄。今天刚好是补课的休息日,但男生为了方便,下半身穿的还是校裤,只不过肥大垮塌的版型也盖不住少年长身玉立。“你这是上哪辣手摧来的花?”病房里没有其他人,聂子瑜走近他身旁,好奇地点了点白百合的花心。季玩暄像在想事情,女孩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也没让他太惊讶,但还是眨了眨眼,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问的是什么。“我今早回胡同,林哥让我带来的。”季凝生病的事街坊四邻都不太清楚,连聂大爷一家都以为她只是胃病又犯了,还有些嘀咕季凝住的怎么不是胃科。只不过他们家近来事情也颇杂乱,一个床位紧缺的借口就轻易糊弄了过去。还有巷口那位半月便找一次借口给季凝送花的花店老板,今早特意在门口守着季玩暄从家里出来,把这几枝最鲜的百合递给了他。老板三十出头,比季凝小快一轮,性子温暾又和善。季玩暄一向爱开他玩笑,每次都先没大没小地叫人一声“林哥”,再挤眉弄眼揶揄几句,非看到人家脸红不可。可今天张了几次嘴也硬挤不出一句俏皮话,他只得低头道了声“谢谢”便匆匆走了。季玩暄最近像是患了失语症,见鬼说鬼话的本领一夜之间熟练度归零,总也说不出合时宜的句子,于是就只好闭嘴。“逗逗。”“……逗逗?”季玩暄回过神来,聂子瑜却没看他,指着花瓶道:“你要把花掰断了。”“……”季玩暄猛地把手松开,被他捏在空中的百合失去凭峙,一下掉进花瓶里溅出了一滩清水。聂子瑜犹豫地看着他,疑问揣在怀里徘徊了十数个来回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季玩暄似乎也有些为自己的巨大反应感觉迷惑,嘴上却转移话题道:“姐,你怎么来了?”不是昨天就来过了,今早季玩暄回去的时候,她在院子里喂聂萌萌,也没提她要过来这茬。聂子瑜:“我不告诉你。”季玩暄:“……”他似是无语了一会儿,嘴角动了动,抿出一个十分珍贵的笑来。笑是笑出来了,聂子瑜却没有跟着松一口气。她注视着少年似乎蒙了一层薄翳的眼睛,轻声问道:“逗逗,季姨呢?”这个问题总算让他的表情有些松动了,季玩暄出了片刻神便看向聂子瑜,笑得和平日如出一辙:“做治疗嘛,我也不太懂,护士已经带她出去很久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你坐这等等,我去接壶热水。”说完也不等姐姐回应,他提上水壶便转身出去了。 季凝的病情结果已经出来第二周了,季元夫妇每天早出晚归往医院跑,费足心思也瞒不住当年的侦察兵季姥爷。姥爷有天偷偷跟在儿媳身后来了医院,进血液科一打听就知道女儿生了什么病,当场就犯中风晕了过去,现在还病歪歪地躺在楼下病房。就连什么都不知情的季柏岑也好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和同学远在夏令营都感觉莫名心慌。唯独季玩暄——那个仅在季凝晕倒时便哭天抢地过的季玩暄却好像提前流光了所有存货,至今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他甚至变得偶尔有些害怕见到和别人一起出现的季凝。可怎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呢。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冷血。越怀疑,越害怕,恶性循环到了此刻落荒而逃的地步。开水间狭小,季玩暄没注意到壶中开水满溢,直到旁边有人一声惊呼,手上的刺痛感才明显起来。他动作很快地关闭热水按钮,将壶中的水小心倒出来部分,这才走到边上抽空看了一眼已经开始变红的食指。疼得很,像被生生撕掉了一层皮,从内到外刺得人头皮发麻,但好在开水温度不敌油温,还不至于立刻烫出泡来。手中被陌生人好心地塞了一张刚刚撕开包装的湿巾。“你先缠上降降温,赶紧去医生那要点烫伤膏吧。”湿巾冰凉的触感多少缓解了一点疼痛,但很快就被开水烫过的指节缠得温度升高失去效用。季玩暄换了一边重新裹好缠紧,然后也不管有用没用,低头道了一声谢,提上水壶走了出去。他没去医生那,也没回病房,在门口站了站,去了楼下。 姥爷躺了几日还不能下床走动,话也不大能说出来,顾爷爷来看他,也是顾爷爷一个人说,他沉默地坐着听。顾晨星陪爷爷一块儿来的,被打发去洗水果的时候一推门就看见了在门口罚站的季玩暄。姓顾的没吱声,眼尖地把发小手里提的水壶接过来放到门边,一言不发地关上门,揽着他往外走。季凝的事别人能被瞒住,瞒不了和季玩暄一起长大的路拆顾晨星,不过是他不开口这俩人也装不知道,只偶尔抽空过来陪季姨逗逗乐。今天过来这趟,本来是不打算让季玩暄知道的。顾晨星捧着一小篮水果从水房走出来,往神情困顿的男生嘴里塞了一颗葡萄。“尝尝,还能吃出味儿不?”季玩暄被他说得下意识一口咬下去,当即被倒牙的汁水刺激得皱起了眉头:“这什么鬼?我姥爷怎么你了你这么暗害他。”还能开玩笑,不算没救。顾晨星也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面不改色地大嚼特嚼:“我吃着很甜啊,你那个是特例吧。”季玩暄捂着嘴难受了一会儿,还是费力咽了下去,然而满嘴酸涩却缠留口腔久消不去。不过脑子好像被这一酸也清醒了几分。季玩暄用拇指根骨按了按眼窝,疲惫道:“我看出来了,你是来暗害我的。”顾晨星冷嗤一声,也没否认,两人蹲在水房门口把带来给姥爷的葡萄沉默地吃光了才站起来准备散伙。季玩暄没进姥爷病房,提上水壶准备回去的时候忽然被姓顾的叫住了。“哎,小鱼姐今天是不是来了?”季玩暄回头看他,“嗯”了一声。顾晨星反应不大,点了点头道:“她要走了,这是来践行的吧。”季玩暄:“……”走?逗逗,我要开学了。这么早啊。半月前的对话忽然跳了出来,季玩暄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对顾晨星一摆手,回去了。 他早知道聂子瑜要走,也知道差不多就是这几天,但没想到这么仓促。她昨天才来找季凝请教过问题,今天来道别,明天就离开燕城。离别像嘴里还未散去的酸葡萄味,徐徐酝酿着口齿生津,不至于落泪,但却也蒙着舌苔如心上近来连日多云的天空。食指的烫伤刺疼得厉害,他还是忘了去找医生开药。季玩暄把已经失去大半水分的湿巾往兜里一揣,抬手推开了门。聂子瑜正在和季凝聊天,两人不知道说到什么,都眼睛弯弯很开心的样子。季玩暄调整好嘴边的微笑,从门边走了进来:“你们在聊什么?”季凝和她旁边那位一个路数,笑眯眯道:“不告诉你。”季玩暄被噎了个正着,提着水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水,放下来的时候通红的指节被壶口的热气蒸了一下,立刻不自在地缩了一缩。季凝眼神比他好得多,这点小动作也没逃掉她的法眼,但女人看着儿子将肤色不一的左手默默背在身后,目光黯了黯,还是没多说什么。聂子瑜的道别比一般人短得多,季玩暄在楼下吃个葡萄的工夫她已经叙旧完毕。这些日子女孩子每次过来都全程保持温和笑容,完美地补全了某人最近数量大打折扣的俏皮话,而今日份份额一营业结束,她就站起来准备告别。“季姨,我这次一走,可能一两年都不会回来,平时想我了别客气,晚上睡不着隔着时差我正好和你聊天。”季凝自然不同她客气,和女孩亲昵地拉了拉手便看向季玩暄,柔声道:“逗逗,去送送姐姐吧,我等你回来。”季玩暄点点头,站了起来。
凉茶与美年达本是一家(下)
病房的隔音效果还不错,除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其他的声音一合上门便会被彻底隔绝。两人走出病房,季玩暄的手刚从门把手上松下来,聂子瑜便把一管药膏递到了他面前。“烫伤膏,赶紧抹上吧。”季玩暄没推辞,一边往指头上抹,一边听聂子瑜和他解释:“我昨天摔了茶杯,被烫了一下,抹完随手揣兜里忘拿出来了。”抹匀的药膏凉丝丝的,总算有效地缓解了一些疼痛,季玩暄抬眼看了看聂子瑜,没说话。女孩被他这几眼审视的目光弄得哭笑不得,拉着他往前走:“收拾行李不小心摔的,我没有遇到值得震惊的大事,也没犯浑。”犯浑这种事,一次就够了。季玩暄把药膏塞回她兜里,又被塞了回来,来回几个回合最终以己方认输结束,他有些无奈地收好,道:“我会照顾好小秋姐的,你放心。”他说得真心,聂子瑜却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转头看向他,眼神温柔得像在看一个英俊的傻子:“你们都不在一个学校,怎么照顾?”姓顾的那一篮子葡萄剩下的果然都是甜的,吃得季玩暄这会儿口齿又伶俐了几分:“小秋姐有时也会过来陪季女士聊天,我就这些时候照顾照顾她,多给她倒点热水吧。”还是撒娇的语气,但是嗓音却有些沙哑,天真得有几分刻意。聂子瑜捏了捏他的脸颊:“不用麻烦,小秋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倒是您可留神别再烫着自己了。”季玩暄低头闷笑了两声,嘴角抿平时,两人忽而一同沉默了下来。秋冉被传流言的事发生在高考前的日子,她俩不在一个学校,聂子瑜知道此事还是因为一传十十传百的舆论力量。而她听后却出奇的沉默,什么也没说。那个求而不得便搅人安宁的男生是个二代,平日里行为就颇张狂,无所忌惮,做事落下一堆马脚也不在乎,唯独怕死了自己爹。聂子瑜一言不发地搜集了很多关于那个男生的混账事,而后直接把复印件寄给了对方的父亲。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那小混蛋差点儿被他爸打死,高考前就将人送出了国外。向亲爹举报儿子这事做得很大胆,很出格,那位父亲派人来找聂大爷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相信是聂子瑜做的。但却偏偏就是这个笑起来十足温和的女孩子,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各种威胁人的技巧。好在一切安然无恙。聂子瑜也还能好心性地调笑季玩暄,说幸好他对象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富二代。季玩暄问她,你傻不傻。聂子瑜撇了撇嘴,不傻啊,走之前,我总要保护她一次。似是想起了那日季玩暄似有所感的出神表情,聂子瑜偷看了一眼身旁专心沉默的少年,若无其事地问道:“小沈呢,这几天怎么没见着他?”那位也是个傻得用心的,每天不论风雨地接送季玩暄上学放学,医院也是常客,只是这几天却不见了。季玩暄心不在焉地挠了挠眼皮:“他家里有事。”聂子瑜“哦”了一声:“你晓不晓得自己一撒谎就做小动作?”季玩暄面不改色:“不太晓得,下次注意。”两人又默默笑了一轮,聂子瑜拉着弟弟走进电梯,在其他人走进来前丢下了一句“我知道季姨生的到底是什么病”。季玩暄僵了一瞬,然而这封闭的空间里挤满了人,一路上停停下下,几番开口都以沉默告终,最终还是出了电梯,走在长长的、无人的空寂走廊里,他才喉头酸涩地开了口。“……我总觉得,很不真实。”他的妈妈得了电视上的人才会得的病,他听不明白那些过于生涩的专业术语,只能利用生物课上学过的浅薄知识,隐约明白是季凝骨髓里的淋巴细胞不太听话,出了差错,而这点差错很有可能会让他失去季凝。可是这一切来得毫无预兆,要他怎么突然接受。彻夜难眠的时候,他甚至会迟疑地觉得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做一场漫长的噩梦,亦或者这只是大家给他开了一个玩笑。可谁会开这种玩笑呢。季玩暄看着窗外的白皮松,神情有些恍惚:“而且,就算这是真的,也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性吧。隔壁病床的阿姨前天就做了手术,很成功。”她现在住在另一个病房,季玩暄还去偷偷看了一眼,只是不敢进去,怕戳破一个梦似的。聂子瑜没顺着他的话往下捋毛,只是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前年,我姥姥生病住院的事?”季玩暄不明所以,“嗯”了一声。走廊是个下坡道,聂子瑜走在前面,仰头看向他时表情仍是温和:“那时候我整天哭,下课嚎啕,上课也抹眼泪,我们老师什么都没说,只下课的时候托同学给我送了一颗芒果。”女孩从身后伸出右手,素白的掌心竟如她所言安安静静躺着一颗明黄色的果子。“我姥姥现在身体倍儿棒,胃口比我都好。现在我也送你一颗芒果,逗逗,都会好起来的,别怕。”聂子瑜走了。季玩暄一口气把她送到了公交车上,又一个人坐在路边发了一会儿呆才猛然想起季凝还没吃饭,连忙拖着几息间仿佛苍老了十来岁的身躯站起身来。就算是被诊断出了那样的病症,季凝每日还是一副恬淡平静的康健模样,爱开玩笑,哄得一层楼的小护士都喜欢她,平日里的做派一点也没落下,不怪季玩暄始终觉得踩在云里似在做梦。只是她最近胃口确实明显不大好了,化疗只做了一次,副作用还不明显,倒是胃上的老毛病先找了上来,吃什么都没滋没味的,小舅妈天天变着花样的给大姑姐琢磨吃食才哄得她能多吃几口。今天中午蒋韵清送了她熬了一上午的养生汤过来,分量太足,两个人中午都没喝完。季玩暄回到病房,有些惊讶地发现隔壁病床又搬来一个小病友,这次是个不过七八岁的小男孩,门牙豁豁了,看起来又傻又可爱的。小朋友的家长不在,可能是去办住院手续了,季凝正在哄他玩。“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芬达,姐姐你呢?”“叫阿姨,我是美年达。”季玩暄走到窗边拎起保温桶,似是无奈地歪了歪头:“美年达女士,我出去热一下汤,你等等我。”季凝坐在床边看着直接往门外走的儿子,目光有些犹豫,但还是叫住了他:“逗逗,我有话想和你说。”季玩暄脚步不停,摆了摆没烫伤的那只手:“等会儿我回来说吧。”关门前他听到芬达小朋友好奇巴拉地小声问美年达女士:“他叫什么?”女人的声音有些郁闷:“广东凉茶!”平心而论,在季凝住院的这些日子,季玩暄做得相当好。只要他在医院,所有关于季凝的事都不会被假手他人。就连去上个洗手间,他都能厚着脸皮挺在女厕外面,寸步不离。只是他最近话少了,也总躲闪着别人的目光,发呆的时候时常心事重重的样子。其实这样也算不错,至少他心里想的什么没太压抑,季凝不用担心他面上笑嘻嘻哄着自己,背地里却终日以泪洗面什么的。她担心的,是季玩暄终日思考人生,但好像一直都没有想通。可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生了这样吓人的病,季玩暄又怎么想得出来。不过是命运偶尔作祟让世人感受一下它的无处不在罢了,糊涂账一笔,算也算不明白。她总想和季玩暄聊聊这件事,但这混小子却躲她躲出了花样。我是他妈,又不是单恋他的小姑娘。季凝幽怨地想着。等季玩暄等会儿回来,非拧着他的耳朵好好收拾一顿不可。“美年达姐姐。”“叫阿姨。”女人看着窗外,还在思索怎么家暴儿子。“阿姨,我流鼻血了。”季凝猛地回头,目光中一瞬间不剩他物,只余下小男孩病服上一摊鲜艳的血花。护士站有台微波炉,是供医护人员偶尔加热餐食用的。借季凝的光,季玩暄和这一层的护士姐姐关系也不错,时常来蹭个公共资源,让大家也尝尝蒋韵清的手艺。在这两分钟的加热时间里,季玩暄往烫伤的指头上吹了吹凉气,刚刚掏出手机准备回复沈放中午发来的消息,办公桌上的铃声便响了起来。小护士还没动身,护士长便从走廊的另一头急匆匆跑了过来。“我去叫医生,1202病床,赶紧过去。”大脑“嗡”的一声,季玩暄甚至没来得及听清究竟是“1”还是“2”手机便险些从手中掉落下来。心跳声一瞬间糊满了整个胸腔,他深呼吸了一口都差点没上上气来,好在身体反应更先一步,立刻推着他快步跑了出去。微波炉加热结束的“叮”声绷住了脑中的最后一根弦,他几乎是连跑带滚地冲回病房,颤抖的手扶在门边,一眼看清了医生护士围绕之外的季凝。她没事。季玩暄从门边滑到了地上。季凝正在紧张地关注着病床上鼻血不止还傻乎乎瞪着眼睛的小朋友,一听到门边的动静便下意识地转移目光,当即又被吓了另一跳。“逗逗,你怎么了?”干涸了半月有余的泪孔蓦然潮气上涌,季玩暄几乎没注意到自己落了泪,只是眼前被水汽蒙住,季凝惊忧的表情一瞬间便看不清了。他惶然失措地抓紧了女人的袖口,耳中仍是嗡嗡一团,但他却无比清晰地听到了季凝刻意冷淡的话语。“你回去吧。”他浑身都在抖,带着哭腔问道:“回哪?”额头被柔夷轻抚,她似乎叹了一口气:“胡同,姥爷家,哪里都行。”季玩暄一把抓住她塞进自己怀里,委屈地在家长前开口骂了脏话:“放屁,我哪也不去。”后颈被人耐心地捏了捏,季凝按着他的后脑,无奈又怜爱地亲了亲他的额头。“傻不傻。”一通乌龙,小朋友与季凝均是安然无恙,剩下一个回过神来的季玩暄,脸色娇红欲滴,看起来随时都要昏过去。季凝今次来了良心,自己装没看见不说,还悄悄对旁人比了噤声的手势阻断他们打趣的目光。好在季玩暄似乎也因为这出“失而复得”提起了许多精神,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最近十分让人心疼的“厌食症”豁然大好,季凝剩下的所有汤底都被他打扫干净了,一滴也没有给之前笑话过他的护士姐姐剩下。夜色渐深,屋里的人都睡沉了。窗台上月光如练,象征着治愈的百合洁白花瓣溶溶似玉,玻璃花瓶旁,一叠纸巾上安然睡着一颗芒果。季玩暄缓步走到窗边,敛着眼皮心有愤愤地戳了戳这颗被寄予了厚望的果子,脑中盘算的尽是要生吃活榨还是做成杨枝甘露。“杨枝甘露吧。”像是察觉到他心中所想,季凝躺在床上为他轻声作答,闭着眼睛,说梦话似的。季玩暄皱眉抿嘴半晌,终究还是无奈地轻叹一声,背对着她答了一句“好”。
要像装饰人生一样装饰窗台(上)
瑞丰楼下的咖啡厅里,偶尔出现的白领们步履匆匆,提着牛皮纸袋包装的黑咖飞檐走壁,连坐下片刻的工夫也匀不出来。季玩暄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目光注视着窗外漂亮的人造草坡,不知在想些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沈嘉祯推开玻璃门走进来,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发着呆的少年。上一次自己约他也好,这一次他约自己也是,这个还没成年的男孩面对气场远胜自己的大人时总是一副宠辱不惊的平淡样子。若是来公司面试的那些实习生也能表现成这样,十有八九简历是会被留下来的。不过季玩暄很爱胡说八道,极有可能会成为那位十之一二。沈嘉祯在他对面落座,自认为和善地说了一句“我来晚了”。季玩暄在座位上对他微微欠了欠身,把事先点好的蓝山向前推了推:“是有些晚,咖啡都快凉了。”沈嘉祯:“……”沈放最近破天荒地回了家,沈嘉祯知道必定与季玩暄有关系,是以念着他两分好,态度也好了些。……不过这小子是不是有点蹬鼻子上脸?难道他还要解释是开会晚了的原因吗。季玩暄近来精神好了许多,之前收敛的贱劲再度萌发,见谁都爱哆嗦两句,好在他见好就收,立刻开门见山表达来意:“沈先生,多谢您抽空来见我一面,我有个东西要给您看。”东西就放在手边,两封信,一厚一薄,全被放到了沈嘉祯的面前。“这两封信都是沈放在附中的一个叫靳一方的同学以各种手段塞给我的,没落下什么把柄,找他估计也不会认账。厚的这封我只看了一句话,但想来剩下的内容也大约并不令人愉快。”沈嘉祯有一双似被ai模型测算出来的手,每个骨节的细微动作都精确至毫。但当他拆开那两封信的时候,完美过度的指尖却也忍不住颤了一颤,好似马上就要零件断裂分崩离析一般。季玩暄权当什么也没看见,自顾自问道:“您认识叶于闻吗?”捏着打印纸的指尖发白,沈嘉祯抬头看向他,几乎一眼就明白了所有。季玩暄把扣在桌面的手机翻过来,递上耳机:“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您直接听吧。”正是那天在天台上和小傻逼在风里的对话。不太长,季玩暄掐着十分钟的耐性,一秒也不想和他多呆在一起。对面的男人戴着耳机像在听财经报告,眼皮半敛,从平静的表情中半点儿瞧不出今日究竟是大涨抑或跌停。季玩暄不太想猜他此刻翻涌不定的心思,只是低头将自己的咖啡拉花缓缓搅成乱七八糟的一团棕白。他没见过沈放的妈妈,不知道少年究竟是更像父亲还是母亲,但却不得不承认沈放几乎完全复制了沈嘉祯的唇型。薄薄的两片,唇珠常年覆着樱色,薄情相又有多情色,倒是很符合他这个人。听说沈家之宁集团的名字便是取自亡妻,也不晓得这么多年过来,他是否每次递出名片时都会想起那个眉宇间总是含愁的聘婷女人。余光扫到沈嘉祯似乎听完了录音,手指放到耳边要摘下耳机,季玩暄又补充了两句后面没有录到的内容。“他让我不要把这些事告诉您,否则我一定会后悔。”沈嘉祯目光明灭不定,似乎在吞吐着一波噬岸的巨浪,但最后还是缓缓归于静匿,幽深的眼珠凝视向对面的少年:“那你怎么还是来找我了?”季玩暄似乎被逗笑,但嘴唇抿了抿便没了意思,垂下目光放下了搅弄的小匙。“无论我找不找您,那个小疯子看起来都不会有所顾忌。事关沈放,我不觉得有必要顾及自己那三寸脸皮。您总归是他的父亲,比我更能保护好他,我来这一趟,就是想说一声,沈先生,之后麻烦您了。”确实很爱胡说八道,之宁集团大约永远也盛不下这尊小佛。沈嘉祯向后靠了靠,心中意外的没有被冒犯的感觉,甚至渐渐安宁了下来。“叶于闻的父亲,没有死。”这倒是有些意外。季玩暄抬起头,瞧见沈嘉祯侧着一张脸,睫毛半垂时丝毫不颤,与沈放十分不同。“叶家的小儿子,十几岁就离家出走了,我也是去向两位长辈求婚的时候才被告知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听说是个混不吝的臭小子,惹了祸事才跑掉,七八年了都没回来。这听起来似乎是个大麻烦,但沈嘉祯当时爱叶之宁爱得火热,连祖传的精神病都无所谓,并不在乎有这么一位可能已经死在外面的亲戚。事实上这人存在感确实也极其微弱,结婚后叶之宁从来没提过自己弟弟的事,沈放更是从头至尾都不知晓自己还有一个小舅舅。日子久了,这人就像一段指甲划过的白痕,只在初听的几日有所涟漪,很快就被抛之脑后。直到叶之宁病重,所谓的“小舅子”忽然找上门来。说是借钱周转生意,但他那极度凹陷的眼窝肋骨却十分令人心生怀疑。沈嘉祯派人打听,轻易便得知这人几次出入戒毒所,半点儿正经事没干过,找上自己估计也是没钱复吸。沈放当时被他扔到新西兰,叶之宁病情反复正是离不开人的时候,沈嘉祯无暇顾及这个令人头痛的小舅子,随便着人打发了。大约是当时派去的人不算客气,姓叶的以为狐假虎威,倒是干脆利落地记恨上了沈嘉祯,隔段时间就来骚扰一次。之宁沈总裁何许人,随便几个手段就令他远远离开中央区,再不敢踏足沈家周围半步。沈嘉祯始终没同叶家人提过这些事,不过也一直腾出眼注意着那便宜小舅,偶尔借社区名义施济几分,免得他拖着自己的小崽子真死了。但沈嘉祯没有想到,这人真的这么能作死,只几天没看顾,他就犯病冲上街头,被迎面而来的卡车当场撞成了植物人。没死,但也活不过来了。那个小崽子的眼神与他亲爹如出一辙的疯狂,沈嘉祯没耐心做慈善,找到叶于闻的母家扔了一笔钱也算仁至义尽,但没想到叶家的疯基因这么强大。叶家父母俱是最温柔和善之人,生出这样的孩子,也不知是哪代的遗传出了差错。沈嘉祯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个大概,季玩暄听得有些迷蒙,说不清是因为这些离奇的往事,还是因为面前人与上次截然不同的耐心。他老实开口:“沈先生,您其实没必要和我解释这么多。”要说是为了表现自己本性良善也不太对,沈嘉祯说到自己行事的时候几乎有些冷酷,十分平静地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见死不救的剥削阶级——虽然他可能就是。但这些其实都无所谓。季玩暄并不在乎沈嘉祯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别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为了沈放好,今天所有的对话内容他也都会烂在肚子里。说实话,沈嘉祯其实也不大明白自己怎么就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忽然都倒腾了出来。也许是捂在心里闷得发了霉快沤烂了,难得触到一个开封的机会,立刻便扯出来晒晒太阳。不过这些倒是没必要多解释,沈嘉祯面不改色地饮了一口尚温的咖啡,平静道:“我那小舅和你母亲住在同一家医院,你会遇见叶于闻并不稀奇,我会保护好沈放,不必担心。”这几句话的诚意,远远超出了季玩暄此行来前所期待的峰值。他有些意外,态度也恭敬了许多:“多谢您,沈先生。快开学了,学校里我会多留心,也请您放心。”沈嘉祯像是和蔼上了瘾,又饮了一口季玩暄专门为他点的咖中贵族,缓缓道:“没事,你注意自己身边就好,那小崽子终究只是小崽子,顶破天也做不了什么大事,倒是你母亲如何?如果需要帮忙,可以随时找我。”这已经不是受宠若惊所能涵盖的程度了,季玩暄被他这一式招安忽悠得眼冒金星,摇头道谢含糊了过去,颇为认真地又强调了一遍:“沈先生,别小瞧小崽子,他没有软肋,真咬起人来必定会很疼的。”而他并不希望沈放被咬伤哪怕一个浅浅的齿痕。沈嘉祯颔首答应。这人谈判惯了,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别人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他细细揣摩。季玩暄话已带到,惴惴了一段时日的心松了下来,不由庆幸自己思索多日,终究没像叶于闻所言放弃向沈嘉祯求助。其他都无所谓。唯独在季凝和沈放身上,季玩暄无论如何也不敢托大,一定要做到最妥帖才好。他终于端起被自己搅得乌乱的咖啡喝了一口,勉强润润喉,站起来向长辈礼貌道别。单在沈嘉祯来之前就已经买好了,上次他请自己,这次自己请回去。季玩暄回忆了一遍自己今日的一轮说辞,姑且认为这回大概没有什么离奇语录出现。上次自己犯中二病,实在是因为沈嘉祯先犯总裁病,逼着自己离他儿子远点,怪不到自己头上。季玩暄一番自我宽慰,心情松快地离开了。窗边的座位上,沈嘉祯又自己坐了一会儿,直到杯中的蓝山饮尽,他才仪态优雅地站了起来,准备离开。走之前他在柜台前又顿了顿,向店员问出了自己那桌的点单。最贵的蓝山,最普通的拿铁。他想,沈放不喜欢焦糖玛奇朵,那他喜欢的也是拿铁吗。
要像装饰人生一样装饰窗台(下)
没人告诉他答案,反正季玩暄什么都不喜欢,他就喜欢喝汽水和小酸奶。那一口咖啡弄得嘴里又苦又腻,出了咖啡厅,季玩暄转头便找了家便利店,花方才那一单十分之一的价钱买了两瓶物超所值的汽水。买一赠一,在门口直接喝了一瓶,又抱着一瓶一路打着嗝回了人民医院。他先前不知道叶于闻出现在医院的原因,只当他脑子有病没事干就过来闻闻消毒水味以毒攻毒。为了避免沈放与小疯子相见,季玩暄想了许多借口阻止他来医院,但也不是次次都能得逞。比如今天,他一推开门便瞧见某人坐在窗边不知写着什么。芬达小朋友站在他旁边探头探脑,美年达女士坐在他旁边探头探脑。季玩暄心中蓦然生出一些奇妙的感觉。他缓步踱过去,在季凝注意过来的目光中,不要脸皮地挂在了沈放背上。“放哥,你在给我写情书吗?”季凝火速把小芬达的耳朵捂住了。放哥在写三角函数,听到他的话也没放下笔,只是跳了大段步骤把这道题写完才扶上季玩暄的爪子。“在写作业,你去干什么了?”不疾不徐,越来越有正室风范。窗台的玻璃花瓶里这两日换成了薰衣草,季凝还很有雅致地养了许多多肉,不过全是她在楼下小花园里捡回来的落芽,还没来得及生根长大。季玩暄笑眯眯地坐到沈放身边,温存地牵住了他背在身后的手指:“出去随便转转,毕竟我没有假期作业拴着,很自由。”这话说得有些欠了,好在沈放从来不和他计较这些。季凝插嘴:“是我给你的自由过了火。”季玩暄:“倒也不必唱歌。”沈放的嘴角被这母子俩联手逗得弯了弯,但小芬达却不大能理解大人的笑点,兀自凑过来,好奇地趴到沈放的作业面前。“哥哥,我可以帮你写写作业吗?我又要休学了,好想写作业啊。”童言童语惹得大人们都愣了愣神,季玩暄反应快,立刻把他捞到怀里抱住:“这么好学啊芬达,我小时候和你一样,美年达不给我买卷子做我就哭。”这话的真实性实在有待斟酌,不过剩下两个人谁也没戳破他半真半假的句子。沈放放下笔,耐心地看着小朋友,道:“我今天的作业做完了,明天带其他科目给你做。”相处得久了就会发现,沈放和外表很不一样,骨子里是个非常温柔的人,特别招人喜欢。季玩暄靠在季凝的肩膀上小声嘟哝:“真帅啊。”季凝哭笑不得地推了推他:“犯花痴离我远一点。”芬达又听见了,转过头问:“凉茶哥哥,什么是花痴?”凉茶哥哥一手一个捏住了他俩的鼻子:“就是花粉过敏。”不知为什么,芬达的家里人只有爸爸和奶奶出现过,只是男人需要为医疗费奔波,大多数时候都无法一直陪着他,好在同病房还有一个喜欢孩子的季凝。大约是季玩暄过于早熟没让她体会过多少哄孩子的乐趣,季凝几乎把芬达当成了半个小儿子来照顾,每天不厌其烦地陪他玩,时常看得季玩暄争风吃醋。眼看着到了哄小孩午睡的时间,本该赖在床上和芬达一起听妈妈讲故事书的季玩暄却好似被对象勾了魂,提前站起来收拾碗筷说是他俩出去转转。季凝自然没意见,还建议他俩可以转得远一点。但出了门,季玩暄却没像他答应的那样跑到江边骑自行车——他只是带沈放到楼下串门去了。姥爷还住着院,由于话尚且说得不利索,走路也打颤,他一直没来看过季凝。起初是一家人帮季凝瞒他,现在却是反了过来。季玩暄不请而入的时候,姥爷正在做针灸,头顶扎了十几根银针,像个怒火冲天的老刺猬。咽下自己没大没小的比喻,季玩暄嘻嘻一笑,拉着沈放坐到了他旁边的病床上。“姥爷,我带朋友来看您。”沈放没想到见家长来得这么突然,心里不由有点紧张,但面上还是很端庄有礼:“姥爷好,我叫沈放。”姥爷说不出话,也动弹不了,只能哼哼了两声。季玩暄翻译道:“姥爷夸你长得贼英俊。”姥爷:“……”沈放揉了揉季玩暄的后脑,特别温和地向姥爷开口:“我不知道今天要来看望您,什么也没准备,请您原谅。阿姨在楼上休息得很好,一直很挂念您,您要早点好起来。”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季玩暄忍不住又想偷偷勾他的手指头,没想到却被这迂腐少年先一步躲开了。姥爷这回没哼哼,但眼神和蔼了许多,翻译成“这小子真帅”也不算过分。季玩暄撇撇嘴,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故事集,二郎腿一翘便靠到身后的被子卷上,百无聊赖地在离脸十五厘米的高度翻开了书:“姥爷,今天的故事时间到了,您好好听啊,出院了我要检查的。”姥爷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旁边一直无声施针的大夫笑了出来:“今天千万别讲笑话了,姥爷笑不出来,我可怕自己扎错穴位。”季玩暄“嗯嗯”了两声,开口就是:“小逗逗昨天非常扫兴,因为妈妈对他说:‘可不能再收听收音机里的单口相声啦!’”沈放愣了愣,回过头看向歪斜着倚靠在身后的季玩暄。人脸没瞧着,只看清了他挡在眼前的故事书——《窗边的小逗逗》。封皮上那两个“辶”还是自己画上去的。莫名的,沈放有点不好意思。“小逗逗小时候的收音机还是用木头做的一个大匣子。一般都是竖长方形的。顶上是圆形,正面装着喇叭,外表贴着粉红色的绸布,正中央雕刻着一个开关,外形十分优雅……”他讲故事的水准怎么样,旁人无法客观地评价,比如姥爷渐渐听睡着了,大夫一言不发手下的针很稳,沈放却听得有些脸红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季玩暄抬起故事书露出自己那一双轮廓姣好的桃花眼,瞧着姥爷身上的针一根一根取了下来,这才动作很轻地坐起来。书被放回抽屉,他和沈放一起扶着姥爷躺好,被子也盖好。向大夫点头道过谢,季玩暄又趴在姥爷床前出了会儿神才撑起发酸的双腿站起来,转身对一直看着他的沈放笑了笑,无声道:“我们走吧。”如果这就回去的话,那“去江边”的谎言就自动被拆穿了,不过季玩暄好像很有计划,出门便问沈放要不要去书城转转。但看他那懒洋洋打着哈欠的模样,很难让人不怀疑他只是想找个地方睡觉。“我要去给姥爷买故事书,马上讲完了,某人又只给我送了一本,我只能自己去囤书了。”季玩暄厚着脸皮往沈放肩膀上靠了靠。幸好他生成了男儿身,若是个女孩,娇都要被他撒到天上去了。沈放不动如山地牵住了季玩暄刚才被自己躲开的指头,心里也十分庆幸他俩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中学生,不然自己肯定会被这促狭鬼勾引得丢帅弃车仍甘之如饴。市人民医院地段好,附近交通便利,商业也发达,正对面便是一家三层楼的大书城。季玩暄说到做到,一进门就往二楼的童书区跑,在各类注音本里挑得不亦乐乎,沈放则一直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没有动。季玩暄起初以为他是在等自己,但转来转去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抱着十来本故事书一凑过去,立刻发现沈放正拿着两本小学生习题册犹豫斟酌。答应给小芬达做自己作业的事自然是忽悠孩子的,但沈放忽悠得很认真,准备买本适合他的题目带回去。季玩暄心里一软,下巴搭在沈放肩膀上,主动帮他指了左手边的那本:“选这个吧,有插图,我喜欢。”挺正经的答案,如果他没有放下故事书对人动手动脚的话。沈放如他所言放下了右手的册子,掌心顺势覆上环在自己腰际的双手,轻轻捏了捏。对面的小朋友一脸困惑地看着他俩的举动。季玩暄撩闲不行反被撩,脸红心跳地将脑门靠在沈放肩上缓了缓,若无其事地松开了自己的爪子。“我们去付账吧。”一摞故事书,一本练习册,绕去柜台付钱的时候,季玩暄路过一排没有上色的陶娃娃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回头看向自己的男朋友。都被这样看着了,他男朋友还能怎样。这一天的傍晚,季玩暄一个人从“江边骑车回来”,故事书一半在季元看傻子的目光中塞到了姥爷的床头柜里,一半连带习题册一起送给了芬达小朋友。傻孩子被忽悠得一套一套,一边翻书一边奇异地感叹:“凉茶哥哥,你们的作业难度竟然和我们小学生的一模一样。”季玩暄正在窗台上反复摆弄自己带回来的另一样东西,好不容易调整出一个满意的角度,这才勾起唇角回头看他:“对呀,那些十以内的加减乘除我到现在还经常算错呢。”是实话,但并不明白他在得意什么。季凝无奈地扫了儿子一眼,目光落回快被鸡零狗碎装饰满当的窗台上,看清了季玩暄宝贝得不得了的新摆设。一个颜色上得十分用心的,白雪公主送给他的白雪公主陶瓷娃娃。
蔚蓝海岸(上)
开学第一天,最热闹的不是假期作业满天飞,是搬教室。高三的教室几个月没有人走进去过,尘土与试卷共同飞扬,季玩暄搬着厚厚一摞尘封的废弃书册,往门口的编织袋里一丢,十分体虚地揉了揉后腰。顾晨星手很贱,路过时立刻揽住他的腰往自己怀里一带,促狭地开玩笑:“怎么,总感觉身体被掏空?”季玩暄反手拧住他的胳膊,趁星星轻敌一瞬间把人逼得背对自己。宁则阳在班里拖地,一抬头便叫了一声好。顾晨星被他勒得动弹不得,十分费解:“你从哪学来的阴招?”男朋友教他用来对付劫色的。这话说出来伤情分,但星星脑筋转得却快,不用开口就知道姓季的师从何人。季玩暄无言松开他的桎梏,顾晨星一边活动发酸的手臂,一边酸丘丘道:“你俩现在不在一栋楼了,隔着一座鹊桥难不难受?”“有什么难受的,”季玩暄随手指向窗外,“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俩的教室现在两两正对。”顾晨星:“?”他似是无语得劲大,一言不发地回自己班级缓着去了。四十个人一起干活,效率不错,季玩暄进教室时陆续已经有人坐下了。他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温雅便抬起头,一脸好奇地问道:“季玩,你心情怎么这么好?”季玩暄反应很快地接住郑禧从讲台上飞过来的本子,很讨人嫌地往体委的心上人身边又蹭了蹭:“那么明显吗?”温雅点了点头,食指上下虚虚划过他全身:“你就差拿个大喇叭出去说‘新春快乐’了。”季玩暄眼睛一弯笑了出来,倒是也没否认。他确实很高兴。季凝头两期的化疗效果不错,去问过医生还给她准了两天假。就在这个周末,他们定好了去海边玩。沈放春天的时候就和他提过那片海滩,现在秋天都来了,他们终于可以如愿和季凝一起去度假了。假期的几周过渡期补课让高三来得没有那么突然,虽然一瞬间便成了站在高考前的第一批斗士,但这些少年人的心绪却仍然在松紧之间来回游荡,正式上课前讨论的不是科目复习如何,依旧还是校园里的东家长与西家短。论坛里关于“晚饭”的c楼在开学前一片凄风惨雨,篮球队换届退休,大触纷纷撂笔,正主在现实中也换了楼层。如今两人中间隔着一段长廊犹如天堑,将他们远远阻隔开来。不过这种说法也就只有没掌握真料的人才信,真正的c粉都嗤之以鼻,心里想着他俩很快就会给你们点颜色看看。特指那种颜色。只可惜大多数人都没掌握真料,是以一家c楼倒了,无数家又站了起来。江山代有才人出,论坛主推c更是风云迭起,不知不觉新面孔接二连三地出现,无论“晚饭”抑或“无所顾季”,都已经是过去式了。感慨吗。唏嘘吗。其实都还好。季玩暄心里感觉很奇妙,有种神雕侠侣退隐江湖的感觉。他是杨过,沈放是小龙女,那雕是谁呢?季玩暄本来想把雕兄的名号送给顾晨星,但没想到下课却先被张列宁千里迢迢找了过来。“嫂子,这个给你。”他俩站的是隐蔽处,小眼镜声音还小,旁人远远的一句也听不见,可季玩暄还是心虚地红了脸,从他手中接过一条编织精巧的红绳。“这是什么?”张列宁笑得很暧昧:“我哥去佛前为你俩求的姻缘绳。”季玩暄笑得也很暧昧:“列宁,好好说话。”小眼镜嘴一撇,老实了:“你们两个怎么都这么不好骗。这是我在古镇买的,假期再没机会见着你们,今天才送出手。”季玩暄有些新奇,对着天光打量了几圈,发现这绳子确实手工很巧,张列宁倒是会送礼物。而他之所以一眼便瞧出来这不是沈放送的,只是因为放哥之前给他的金钥匙还在家里妥帖锁着呢,他害怕磨破,一直都很珍惜。情侣红绳啊。季玩暄目光一黯,忽然想起了在土特产商店砸坏的那只陶娃娃。本来是他和放哥一人一只的,但现在却砸坏了一只,当时脑子乱得什么都不清楚,后来也一直忘了问——娃娃肯定结账了,但沈放带回去了吗。……不知道周末去的那片海滩有没有好看的纪念品,如果有,他该补给放哥一对才是。“嫂子?小季哥?”张列宁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眯眯的:“都说你最近总爱发呆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季玩暄把红绳穿上手腕,正准备道谢却又被这话痨抢白。“小季哥,我哥先前转学的原因我知道。”自打季玩暄开始叫沈放放哥,张列宁就自动把这个称呼让给了他嫂子,自己则换成了更亲昵的“我哥”。季玩暄之前每次听到还会生出几分不好意思,但这一次他却跳过了此环节,似有所觉地直接注视向这个聪明得不露锋芒的小男生。张列宁笑容不改,眼底的戏谑却收敛了几分:“是我哥告诉我的,你别怕。我和你提这件事,是因为我今天早上上学的时候似乎看见有人跟着我哥。”季玩暄眉头皱起:“小孩还是成年人?”张列宁:“成年人,戴眼镜,很落魄的样子。”如果不出所料,大约就是那个败类……也不知道沈嘉祯干什么吃的。季玩暄把纷乱的心绪尽数藏好,拍着张列宁的肩膀道:“我知道了,这事先别告诉放哥,我来处理。”本是安抚性的话语,没想到小眼镜却听得一副不自在的模样靠近他,心虚地压低声音:“嫂子,我打小报告这事你能不告诉小顾哥吗?”季玩暄眨了眨眼,有些困惑:“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张列宁低下头嘟哝:“他要知道了我就没有签名了……”季玩暄:“?”张列宁不欲多言,随便找个借口就跑了,只留给别人一个小不伶仃仓鼠滚轮一样的背影。上课铃响,季玩暄摸了摸腕上红绳的结扣,若有所思地回了班级。入秋以后天色便渐渐黑得早了,晚自习后放学回家几乎是披星戴月的。虽说假期的时候沈放每天都跟个家长一样在校门口接送季玩暄,但他们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一起背着书包上学放学了。不得不说,他有些想念这种感觉。这世上最让人怦然心动的画面里,有一幕一定是属于学生时代的。你们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跻身于海海人流之中,擦肩而过的是无数嬉笑怒骂的年轻面孔。白日里,你也许是特别的,也许是闪光的,但当路灯将少年人的影子拉长融为模糊陆离的同一团光影时,你在这一刻也不过只是平凡的大多数。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可这么普通的我,哪怕不回头都知道身边还有一个最亲近的人正与自己并肩同行。我又是多么的特别。傍晚的放学路上,在日记本上认真写下过上面这段话的季玩暄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总是漫不经心地侧过脸,很快又再次回头。似乎有什么吸引了他的目光,但又勾不起足够的兴趣令少年人再多驻留几秒钟。沈放观察他有一会儿了。季玩暄这个表现,沈放不太陌生。在挺久以前,他们还不相熟的时候,沈放常常在校园里偶遇季玩暄。只是他很少会主动打招呼,通常只不过是隔上五六米不紧不慢地缀在人身后,最后再在某个转角无声分道。他那时候不熟悉季玩暄,只在很偶尔的一刻才生出了一丝极淡的惊讶。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都以为季玩暄很爱笑。但其实一个人的时候,他似乎从来都不会笑。走路慢吞吞,一只胳膊挂着石膏,另一只手揣着裤兜,肩膀随着走动幅度微微轻晃。他很少回头,沈放通常只能看到他的一个后脑勺。有很软的头发。——最初的最初,沈放对他的全部了解。后来的某一天,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漫不经心跟随他步调的沈放猝不及防,但这个人却好像没有注意到身后缀了只尾巴。季玩暄只是歪头站在窗前,侧转过身发了会儿呆。说是一会儿,也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忽然抬起食指戳了戳玻璃,嘴角微抿,倏尔划过一道极浅的笑意。一年过去,他们早已并肩同行,沈放却于秋夜的傍晚再度想起了昨日的窗台。那天,在季玩暄离开以后,沈放路过少年驻足停留的地方时顿了顿脚步。他瞧见窗外落了几枚桂花。“放哥。”季玩暄叫了他一声。沈放转过头,瞧见少年眯着弯眸的笑模样。“在想什么?叫你半天都没听见。”不知不觉,他们绕到了一片很安静的地方,莫名还有些熟悉。沈放回过神打量四周废败的民居,忽而福至心灵,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二层小阳台之上。道边的路灯明明灭灭,老旧的天线纠缠在街巷的上空。今天刚刚好是个晴朗的日子,月明星稀,抬起头便可以瞧见弯月如钩挂在屋顶。上一次,沈放站在那边狭小的阳台上,目光刚刚好落在自己此刻停留的位置,听见季玩暄给他念了两句情诗。那时他看见什么了来着。沈放闭上眼睛,垂首在季玩暄额头简单地落了一个吻。他勾起了唇角。“在想也许我的心动比意识到的要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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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尾这段对应的是41初雪那章啦,阳台上,下部校园文的男主角无意中看见了他俩打啵,新世界大门从此打开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