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腿神父,落跑新娘(下)
隔壁突然安静了下来,季玩暄歪了歪头,试探着问道:“你是、你朋友是怎么发现自己喜欢a的?”怎么发现的?沈放眯了眯眼。窄巷里被人相救,校园中朝夕相对,少年宫惊鸿一瞥,网吧初雪乱我心曲。温雅第一次给他借笔记的时候就笑着说过:没有人会不喜欢季玩暄啊。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喜欢上他才是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沈放拄着脑袋,懒洋洋地靠在肘侧的小桌板上:“没什么,喜欢就喜欢了。”或许是日久生情,或许是无数瞬间的惊鸿掠影,也可能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他就把这个冒失爱笑的少年放在了心里。只不过是一个等自己接受这件事实的过程而已。季玩暄抱着双腿,下巴磕在膝盖上。好羡慕那个a啊。被人这样喜欢着。“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一个人,”季玩暄挠挠鼻子,有些羞赧,“我们姑且叫他b吧。”他认真地下着定论:“b是一个很好的人。很好,非常好。”“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做了很多傻事,傻得透顶,本来是想通过这些事和他更自然地相处……但他现在好像不太愿意理我了。”夕阳红又一春,何必拿“年轻时”做幌子。沈放在心里叹了口气。明明来告解的是他,但现在反倒是神父在忏悔自己的过错。难怪这个教堂没什么人来。沈放百无聊赖:“你伤害老太太……b女士了吗?”季玩暄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我没觉得啊。”他和彭也假扮情侣,沈放会觉得受到伤害吗?男生们的友情和女孩子有什么关系?他就算真的谈了女朋友,他们也可以继续做好朋友啊。季玩暄百思不得其解,忧郁比往昔更甚。最害怕的就是这种人,伤人而不自知。沈放感觉自己和b颇有共同语言,很不想搭理神父暗恋老太太的心路曲折。但隔壁忧伤老头的画面感太强,他忍了忍,还是把到嘴的刻薄话咽回去,敷衍道:“你做了什么?”最近做的事实在太脑残了,季玩暄说不出口,只好捏着自己的链坠,纠结万分地讲了一个极为隐晦的故事。大概就是他喜欢b不想让b发现,找了另一个人来帮忙当幌子,结果彻底掰了。……这些老头老太太不上广场跳舞,花样还多得很。沈放觉得神父有点脑残:“这不是很明显吗,b喜欢你。”季玩暄腿滑了一下,手中的耳麦差点掉下去。“我……我不敢想。”这种可能不是不存在,但从一开始季玩暄就没敢把它列入考虑范畴。怎么可能呢,奢望过头的话,绊倒的时候是会磕掉门牙的。好一个婆婆妈妈的老头,再这样下去老太太就要和别人跑了。沈放已经不知道是谁在向谁告解了,少年冷淡开口:“主说过,nothg is iossible”那位主叫阿迪达斯。好吧……季玩暄没被他说服,但也很有礼貌:“其实我觉得a也可能喜欢你。”沈放眼皮一跳,一时间忘了再强调“不是我是我朋友”。“……为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季玩暄和彭也都在一起了,怎么可能喜欢他。季玩暄揉着眼睛:“最近有发生什么解释不通的事吗?”沈放眉头轻蹙,思路有些凝滞:“有天晚上,他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很偶尔的瞬间里,他会觉得,也许那天根本不是什么“手机自动拨号”,而是季玩暄真的想和他说些什么。说什么?我有女朋友了?一想到这里,他的自欺欺人就会戛然而止。季玩暄眨了眨眼。听着怪耳熟的,a和他一样,也是个缠人的男孩。“不会有人一口气给朋友打十几个电话,只为了宣告自己脱单吧?也许他很担心你,你那天出什么事了吗?”小季推己度人,说得非常自然。沈放搓搓眉骨,有些疲惫:“没有。”他原本也以为季玩暄是不是听说他队训请假才来询问,可他实在没理由还有渠道知道沈放翘课了。就算知道,季玩暄也不是那种打十几个电话来问他为什么的人,第二天面对面一问不就清楚了?——虽然沈放出去散心的原因很难言,第二天并不会告诉他实话。季玩暄趴在小桌板上,语气恹恹的:“可能别人给了他错觉吧,以为你出事什么的。”过度担心女同学,也不耽误自己找对象,听起来好一枚大渣男。但骂这个人好像也在骂自己,季玩暄挠挠耳朵,语气弱弱地为自己辩白:“而且,也许a和那个女朋友,是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苦衷呢?”沈放:“……”什么苦衷?彭主任逼他娶自己女儿?季玩暄越想越有可能,不由自主地为a找起借口:“可能他现在的女朋友威胁他呢!他是为了保护你!”沈放:“……”对方的坎坷情路一下子在自己面前变成了平坦的罗马大道,“神父”与“女生”化身两只柠檬精,态度骤然恶劣起来。季玩暄:“我的直觉,可以不当真。”沈放:“刚才是猜测,没必要实践。”两人一同关掉变声通讯器,烦躁地叹了口气。——什么狗屁告解,再也不来了。教堂附近有个社区篮球场,彭也坐在观众席上等了有一会儿了。她和季玩暄演这出戏谁也没敢告诉,连核对剧本都不敢去人多的地方,生怕被人听见。小季见多识广,在学校附近挑了这么个人烟稀少的角落,自己倒是迟到了。短腿神父季玩暄喘着粗气推开篮球场的铁丝门,向彭也挥了挥手:“二彭!”彭也抬起头,也有些激动:“小鸡!”两人向对方跑去,每一步都坚定无比。行至面前,二人异口同声:“我们分手吧!”季玩暄:“……”彭也:“……”季玩暄:“……其实我有事瞒着你。”彭也:“……我也。”女士优先,二彭先说。场上散落着一两只无人认领的篮球,靠近场边的观众席上,女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其实我答应学长的告白了。”季玩暄:“……”彭也连忙解释:“我不是拿你寻开心啊。刚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是想像我们说好的那样,借你打消学长的念头。”但她没有想到,那个男生有那么喜欢她。“他在我面前消失了两天,第二天的晚上,他找到我家楼下来了。”季玩暄:“……”喂,好恐怖啊。彭也红着脸摆摆手:“不是啦,他只是在那里发呆,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之后也没再出现。”是彭也自己狠不下心,在学校把学长叫出来,想和他好好说明白。可好人卡还没发出手,大男生湿漉漉的黑眼睛就把她的话堵回去了。“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不用勉强自己演戏。我希望你快乐。”女孩子的心瞬间就软成了一滩春水。她本来就没有对学长生出任何恶感,甚至有时还会因为他刻意逗自己开心的举动感到忍俊不禁。但彭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一方面“被追求”使她无所适从,另一方面她也不确信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学长。与其拖着人家,不如快刀斩乱麻才是她的风格。“然后你们就在一起啦。”季玩暄已经彻底听明白了这个初恋故事,嘴角挂上了调侃的笑容。也还不错,虽然自己没达到目的,但是撮合了另一对,蛮好的。彭也羞涩地踮了踮鞋跟:“是是是是是!”她红着脸瞪人:“那你呢?你瞒我什么了?“季玩暄一手撑着上半身,懒洋洋地向后靠了靠:“我也有个喜欢的人。”彭也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那你干嘛找我演戏?想让人家吃醋吗?”季玩暄无奈地看向她:“我看起来有那么闲吗?”他每天都在惴惴不安,哪有工夫搞这些情致把戏。“我只是……希望他不要受我的影响,可以一直开心下去。”这可是他自己许的生日愿望,当然要自己完成。男生下垂眼尾流出的无奈情意,使他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女孩安静地注视着他的侧脸。彭也:“好吧……你喜欢谁?我都把秘密告诉你了,我们要交换。”季玩暄:“秘密是你自己说出口的,我可没逼你啊。”彭也作势要打他:“到底是谁!温雅?路拆?还是顾晨星?”女孩子们总喜欢把身边关系好的男生凑成一对,没想到这回却误打误撞找对了方向。季玩暄笑而不语,彭也有些犹豫:“……总不会是宁则阳吧?”班长到底有多不招人待见啊?季玩暄放声大笑:“才不!你可以猜得更大胆一些。”彭也当他开玩笑,也装作思考一番问道:“你喜欢年纪小的吗?我倒是听说你之前和一个高一学弟形影不离来着。”季玩暄歪了歪头,笑得狡黠无比:“对,我喜欢的就是他。”玩笑里往往藏着真心话,但也只敢在无人的角落诉说。彭也大笑:“真的啊!你知不知道女生们悄悄编了好多你俩的同人文学哈哈哈哈!”季玩暄懒洋洋地仰起头:“知道啊。”彭也:“……啊?”季玩暄却突然开始了快问快答:“二彭,你今年几岁?”彭也:“17。”季玩暄:“家里几口人?”彭也:“三口。”季玩暄:“小猫叫什么?”彭也:“大毛和二毛。”季玩暄:“论坛网名呢?”彭也不假思索:“贴膜达人。”彭也:“……”彭也:“…………”季玩暄笑了出来。二彭二彭,名不虚传。彭也捂着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啊?”她的声音藏在手心里,又闷又羞。“我……对不起啊,我只是觉得好玩,你别生气。”女孩子难为情地看向他,但少年只是笑着帮她捡起了发梢上的绒毛。“没关系啊,你写的很好,我只有一点不满意。”彭也红着脸:“什么啊?你说,我回去改。”季玩暄对她挤了挤眼睛,半真半假道:“你改一下c吧,不要站无所顾季了,站晚饭。”“……”路边的梧桐树掉下了最后一片叶子,脑补的故事也有了真实的主角。彭也眨了眨眼睛,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小季。”季玩暄歪了歪头:“嗯?”彭也坚定地耸了耸胸口:“我这一辈子站定晚饭不动摇了!”季玩暄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扬起嘴角,很开怀地笑了出来。真亦假时假亦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隔着铁丝网与架空的座位,不知驻足了多久的沈放,茫然无措地背过手,近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命运作弄了半个冬日,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哈欠,松开了他酷爱恶作剧的手。但这一次,会是真的吗。
与你一起跨年的人(上)
还有一天就到跨年夜,无论教导主任怎么遏制,信雅中学的校园里也骤然间充满了跃跃欲试的荷尔蒙骚动。第一节课下,季玩暄正趴在桌上抄写上课打瞌睡时错过的英语笔记,突然胳膊被人怼了怼。靳然出去上厕所了,宁则阳鸠占鹊巢,语气非常八卦:“季玩,你跨年上哪玩?”季玩正眯着眼分辨自己昏昏欲睡时记下的鬼画符,头也不抬:“家。”宁则阳:“在家干嘛?”季玩暄:“写作业,睡觉。”宁则阳:“……你不约会啊?”季玩暄笔尖一顿。虽然和彭也不约而同说了分手,但他们之前做戏搞出来的动静太大,骤然散伙必定又要被抓着问东问西。好不容易大家不再对他俩投以太多关注了,要是因为分手再来一次实在有些得不偿失。两人商量了半天对策,就之前的冲动脑残互相骂了对方小半钟头,最终决定还是不公之于众,大家就“让爱随风淡去,最后相忘于江湖”吧。就是苦了学长,跟女朋友约会暂时还得偷偷摸摸——不过有彭主任在,他俩本来也得鬼鬼祟祟。但同学们都还蒙在鼓里呢。季玩暄想了想,说:“不知道,到时候再看吧。”宁则阳看着他,一脸深意:“我怎么觉得你谈恋爱后反倒越发消沉了呢?”季玩暄:“……”他还没琢磨出什么答案不露马脚,班长却已经先一步帮他作答:“我懂,女人嘛。恋爱之前和之后完全是两个物种。”宁则阳拍了拍季玩暄的肩膀,一脸同情:“苦了你了,好兄弟。”季玩暄:“……你也受苦了?这么有经验。”宁则阳表情一僵:“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我善于总结!”可不是吗,文科班小希到现在还对他没印象,阳阳除了总结也做不了什么了。季玩暄笑了笑,没再戳班长的痛处。男生气不过三秒,很快又凑过头来,兴致勃勃地与他低语:“虽然我还没有追到小希,但我一直在收集各种约会攻略以做后备。听说中央区新开了一家店,情侣可以去那里做手模做戒指,挺火的,你和二彭跨年夜可以去那玩。”想想到时候,新年钟声响起,他俩戴着情侣对戒用假手相握,深情对视,从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的这位十分钟限时同桌真是为了他和前同桌的感情操碎了心。季玩暄:“……小希未来可真幸福。”宁则阳得意洋洋:“那是!”跨年夜是个约会的好时候,彭也肯定要和学长出去玩。季玩暄在软件上找到班长推荐的新店给她发过去,准备锁屏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又打开了微信。他置顶的消息只有季凝与文件传输助手——其实还想加一个,但他不敢,每次都只能手动滑屏,越过若干条可有可无的信息,翻山越岭才能找到。不知道为什么,在虐猫凶手抓到不久之后,沈放突然对他疏远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快期末了?还是他想给季玩暄和女朋友留空间?又或者单纯只是觉得他太麻烦了也说不定。季玩暄想不明白,也有点不敢想。总之,与沈放的上一次对话还是圣诞节前一天。他坐立不安了一晚上思考怎么给人发一条祝福短信才不突兀也不致陌生,但却是对方先发了过来。“平安夜平安。”很沈放的消息,一看就不是群发。季玩暄嘴皮子都快被咬烂了,最后还是只发了一句“平安夜平平安安[苹果][苹果]”过去。一发出去他就后悔最后两个表情是不是加得有点多余,结果沈放果然没再回复,他圣诞节收到的苹果也多得到现在还没吃完。……算了。季玩暄把手机扣下,重新拿起笔抄写英语单词。心不在焉又抄错了词性变化,正确率比打瞌睡的时候还低。“滴——滴——”手机震动起来,是新消息来了。季玩暄眼皮一跳,把屏幕翻了过来。却是彭也的消息:“小鸡帮我,明晚出来,请你吃冰。”二彭交往的学长,季玩暄后来有幸又见过一次。因为体育生实力太强的原因,他们打篮球通常不爱来业余玩票场虐菜,自己就有另一支“校队”。学长是这支队伍里的小前锋,和沈放顾晨星的位置一样。一班和六班每周有一节体育课同时上,二彭昨天就在自由活动时间拉着季玩暄跑去看了学长打篮球。身高直逼一米九的阳光大男孩,鼻梁高挺,眼睛圆圆亮亮的,确实很帅。彭也和他咬耳朵:“我觉得他有点像《网球王子》里远山金太郎长大后的样子,而且他也姓金,你说巧不巧?”季玩暄也小声说话:“你不是最喜欢越前龙马吗?见异思迁。”彭也掐住了他的脖子,俩人在场边小姐妹一样打闹起来,又闪瞎了一圈不明群众的狗眼。学长确实是个挺好的人。季玩暄本来还担心他会不会因为自己占了个“彭也男朋友”的名义讨厌自己,但没想到阿金学长听说后还特意加了他的好友,发了一大段话来感谢小季平时那么照顾小也现在还帮他俩打掩护的事。在场边看篮球的时候也是,趁着众人不注意,学长就悄悄向二彭暗送秋波。季玩暄就坐在旁边。明面上自己是被羡慕的狗男女之一,其实背地里他才是最酸的那个柠檬精。这次更是了,彭也请季玩暄出来和他们一起玩,是因为燕城是个圈,得防着被有心人看见她“出轨”。季玩暄:……演戏还挺上瘾,估计都上升到情趣了。真是不能理解恋爱中的人们。八点钟的十二月已经彻底天黑,季玩暄正在门边换鞋,厨房里季凝歪出半只身子:“出去玩啊?”季玩暄站起来对她笑:“嗯,今天可能回来晚一点,别等我啦,到点儿就睡。”季凝刚洗完碗,擦干手出来抹护手霜:“别太晚了啊,也别去太拥挤的地方,跨年倒数哪都能看见。”季玩暄狂点头:“放心吧美女!”季凝甩手赶他:“快走吧帅哥。”中央区在近江广场附近,虽说近江,但其实离汶江且有一段距离。为了避开人流涌动的换乘站,季玩暄挑着冷门线路提前下了一站。这一站修在广场与汶江之间的两不靠地带,据说是为了带动这里的经济发展,以后变成个什么酒吧创意一条街啊之类的,但现在还是挺无聊的一片土房子。季玩暄刷卡出来的时候,整个大厅都没什么人。他出发早,到得也早,考虑不到两秒就选择了左手边向江边走去。这个时间大家不是还没出门,就是正在广场上四处游荡等待倒数,江边风又大,季玩暄走了两百米,一个人影没见着。不过他艺高人胆大,一点不怕,就是有点冷。季玩暄裹紧他妈妈手工编织的爱心围巾,找了个勉强避风的小街亭走了进去。与彭也约定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他实在懒得动了,只能在这里吹北风。人啊,不能当咕咕鸟,也不能太积极了。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目光开始涣散。汶江很宽,太宽了,江对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听聂大爷说领导们正计划在他现在坐的这个地方建一座公园,适当地改造一下沿岸风景。季玩暄和大爷畅想了一下,到时候从江上看过去,这片光秃秃的江畔将铺满绿色,中间用鲜艳的永生花摆出几个直径五米的大字——绿草青青,请勿踩踏。季玩暄低下头闷闷笑了两声。说来可笑,他在燕城长了十七年,还从来没在河西那边的江畔向河东看过。那片黑乎乎的地段常年在规划施工,大家很少会过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修好。如果……如果时间是一条河,是汶江,那江对面的自己已经多大了?他会向这边看过来吗?他在江岸,还记得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曾一个人坐在这里,目视现在的方向很久很久吗?老天一吹风,季玩就吟诗。吟了十分钟,脑子都被江风吹木了。他站起来,裹紧外套掉头就走。文艺青年太他妈难当了,他要立刻去中央区商场挤在世俗人群中取暖。好不容易连跑带跳回到了地铁站附近,季玩暄正搓着耳朵后悔自己怎么不从一开始就往右边走,兜里持续的手机震动便在这时变得明显起来。他靠在风亭边接通:“喂?”彭也的声音很紧张:“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呀?小鸡,你已经出门了吗?”他都到了。季玩暄眨眨眼:“怎么啦?这么急。”女孩子抱歉又紧张:“学长急性阑尾炎,刚进手术室,我现在在门口等着。对不起啊小鸡,你是不是已经在路上了,真的真的对不起……”“没有啦,我还在家,”季玩暄出声打断了女孩子越来越低落的情绪,“严重吗?我来医院陪你吧。”彭也松了口气:“不用了,小手术,很简单的。你在家的话正好不用出来了。”季玩暄:“天都黑了,今天这么乱,我不得送你回家啊?好歹还挂着男朋友的名呢。”彭也笑了出来:“算了吧,我小姑家就在医院隔壁,我出来拐弯就到了,今天就住她那。你来接我,我是到了,还不放心你那小身板呢。”两人又在电话里扯了一会儿,觉着女孩子的情绪已经彻底恢复正常,季玩暄看了看手表。十五分钟过去,正常阑尾炎手术差不多也快结束了,学长的家人应该也在路上了。“我妈叫我吃水果,先挂了哦,明天聊。”彭也又是一串“嗯嗯嗯嗯嗯”:“快去吧,我明天和你好好吐槽一下,天呐,万万没想到今天是在医院跨年。”季玩暄笑得漫不经心:“说明你这一年都会健健康康呀,很好的。”挂掉电话,腿都有点站麻了。季玩暄伸了个懒腰,在寒风中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准备打道回府。刚一转身,便听见耳边关节“嘎嘣”一声,嘴巴跟着也打了一个磕巴。沈放从地铁滚梯上到地面时,四周寂寥,唯一那个活人正以万分惊恐的目光盯着自己。沈放:“……”季玩暄试着张口,但下颌骨搭扣的地方在刚才那个哈欠之后突然出了问题,就像两个一直正常搭接的环扣一下子锁死了一样。上下两排牙刚刚分离不到一厘米,就怎么也张不到更大了。沈放手里还攥着一小捧花,不知道给谁的。季玩暄心中百感交集,眼眶瞬间湿润了。“晚上好,我……我嘴张不开了。”沈放:“……”沈放笑出来了。
与你一起跨年的人(下)
市人民医院的急诊处今天很忙,有喝酒闹事把头打破的,有阑尾炎的,也有嘴张不开了的。护士长安静听高个少年陈述了小半分钟病情,态度挺好:“口腔科大夫都下班了,你们先去挂号,然后上二楼值班室,那有人坐班。”沈放点头道谢,护士长又急急忙忙不知去哪救火了,他也转身安慰身后这团蔫怵怵的糯米糍。“没事,这个意思就是不严重,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季玩暄还深陷在悲伤之中,头顶都好像在下雨:“真的吗?我不会再也张不了嘴吗?我还能唱歌吗?”等他手指头断成三截再也拉不了琴,估计也就这种伤心程度了。沈放很耐心:“不会的,我保证。”他们两个在一起,自己总像年纪更小的那个。张不开嘴并不影响正常说话,但季玩暄却好像失了语,突然消停下来。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太作了。一会儿刻意疏离,一会儿又谈恋爱骗人,都这样了沈放还能耐着性子陪他过生日,又在跨年夜陪他来医院,人也实在太好太好了。少年的情绪低落得有些明显,沈放以为他还在为张不开嘴难过,忍不住想捏一捏他绵软的脸颊。但手指抬起一半,又无声地落了下去。出声也不知道是在安慰眼前的人还是自己。“没关系,别怕。”挂号窗口的队伍排得老长,两人好不容易拿了号码凭证,上到二楼又在候诊处看见了二三十号人。季玩暄两眼一黑准备去世,被沈放捞了一把。“你先坐,我去买瓶饮料。”季玩暄点点头,沈放却把他手里一直握着的花束也递过来了:“帮我拿一下吧。”季玩暄愣了愣,听话地接过。刚才在路上一直没敢看,原来这是一小捧扎得很紧的栀子花。花语是坚强永恒的爱。门诊楼里的自动贩卖机不是常温就是冷冻,根本不管你是酷暑还是严冬。沈放下楼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找到一家便利店进去买了两包牛奶,让店员帮忙加热了一下。抓紧时间赶回来的时候,季玩暄正望着窗外发呆。他身前小心翼翼抱着捧花,目光因为游离显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虔诚,看起来离新娘只欠一块面纱。“……”沈放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走过去,用两袋被捂得丁点儿热气没外泄的牛奶换回了自己的栀子花。他坐在季玩暄旁边,低下头掏纸巾。季玩暄翻着手里的小袋牛奶,有些疑惑:放哥什么时候爱喝奶了?花束在两人中间,隔挡了一部分视线。周围安静又嘈杂,沈放掏出几张纸巾回头,发现季玩暄正费劲地咬着牛奶袋的一角。嘴巴能张开的大小实在有限,他也不敢使劲咬牙,只能叼着无菌塑料袋的一角,一寸一寸极其小心地往外拔,看起来非常的傻气。热腾腾的什么东西突然被贴在侧脸上,季玩暄迷茫地抬起头,对上沈放眼中满溢的笑意。他还没把牛奶袋咬破,但自己的小心脏好像已经开始漏气了。“我查了一下,张不开嘴应该是在寒风中张大口的原因,试试热敷可能会有一点作用。”季玩暄:“……”来道雷劈死他吧。季玩暄举着两只被纸巾包裹在外面的热牛奶敷颌骨,嘴巴还是没能张开,脸倒是快被热气蒸透了。周围落座的人越来越多了,沈放看了一眼电子屏——又来了两个医生,估计还有不到十个人排在前面。他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形,清了下嗓子才迟疑地开启话题:“我最近在考虑一些事情。”考虑“我好像喜欢季玩暄。季玩暄怎么搞对象了?季玩暄好像也喜欢我???这是真的吗?那他为什么不说?他是在开玩笑吗?”季玩暄持续忧伤中:“考虑什么?”沈放:“……考虑读什么大学。”季玩暄被他的上进刺痛了:“你……厉害,考虑得怎么样了?”沈放自小学二年级后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能咬牙硬编:“n大吧,外公家在那,我喜欢南方。”季玩暄有点失落:“挺好的,我还没去过南方呢,很漂亮吧。”沈放悄悄看了他一眼:“嗯,那里的街道两旁一年四季都是绿色的,过街天桥上也垂着花藤。”牛奶的温度有些降下来了,季玩暄撑着没松手:“那真好,想好什么专业了吗?”沈放摇摇头,想到季玩暄看不见,又转头对向他:“没有,因为一直在想,所以……”所以最近不和你玩了。季玩暄两眼发直盯着球鞋尖:“没事,学业是大事,我理解。”不,你不理解。沈放扶着额把后脑勺对向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杀了我吧。两人同时在心里叹气。热牛奶已经彻底没用了,季玩暄认输地放下两只举得发酸的手臂,动作不小心蹭到了座位之间的花束。他呆呆地数了一会儿栀子花有几片花瓣,纠结着开了口:“这是……给你妈妈的花吗?”沈放缓缓坐直,“嗯”了一声。“她以前最喜欢这种花。”好像没给人聊下去的动力?沈放又补了一句:“她的骨灰撒在汶江里了,我今天去看看她。”……你妈的,更聊不下去了。季玩暄颤着嘴角:“哇,那我平时喝水不是可能还喝到阿姨了……”闭嘴吧,把嘴闭上,好吗,小季。两人垂着脑袋齐齐叹了一口气,然而片刻过后,两个青春期综合症却又捂着眼睛一起笑了出来。季玩暄嘴还僵着,但酒窝够深:“我是不是冒犯到阿姨了?”沈放的睫毛很长,但不翘,垂下来的时候夸张的好看,笑起来尤甚。“没关系,她大多数时候非常温柔,很愿意宽容,生病了就是不理人,你说她坏话也没关系,更何况也不是坏话。”季玩暄装作松了口气的样子:“那就好,如果是我妈妈,她会连夜跑到我的梦里,揪着我的耳朵骂人。”沈放笑着看他,眼里还有很多话没说出口。季玩暄也渐渐安静了下来,歪着头,眼睛里的光柔和而温暖。我喜欢你。我也是。如果眼睛能交流,那么他们应该已经完成了一段对话。不过人类这么痴呆又较真的生物,有些话要说出口才会明白的。“季玩暄!季玩暄是谁?”护士出来喊人了。“……这么快。”季玩暄眨眨眼站了起来:“等我一下哦。”沈放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声“好”。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中央区的“执子偕老”客人爆满,高二年级的真假情侣却双双对对走入医院。阿金的爸爸妈妈刚刚匆忙赶到,两人握着彭也的手把感激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金叔叔去办住院手续,走之前执意让彭也等自己回来,开车送她回家。女孩走出病房轻轻带上门,转身的时候有点不舍得,忍不住回头,竟然看见大男生趁着妈妈背对自己,猛地向她挥了挥手。她笑了出来,也傻瓜一样在窗边摆手。季玩暄坐在诊室唯一的那张靠背椅上,被医生握着下巴掰扯揉捏了两分钟不到就走了出来。他悲喜交加:“医生说我颞下颌关节紊乱综合征,听不懂吧?我也听不懂。就是肌肉有点拉伤了,注意别咬硬东西,过几天就好了。”沈放看着他,语气很温和:“那不是很好?平安夜平平安安,跨年夜健健康康。”“……”原来那条短信他看见了啊。季玩暄眨了眨眼,又想起了医生刚才提醒他紧张的时候不要咬牙。他呼出一口气,放松地笑了出来。“嗯,你也是。”折腾的、奇妙的一个晚上。院子里,对门聂大爷夫妇陪聂子瑜进京艺考去了,屋里灯是黑的。季玩暄回到家的时候还不到十一点,季凝正在沙发上磕着瓜子看跨年演唱会,一见到他还有些惊讶:“怎么回来这么早?”季玩暄脱下外套丢在一边,走过去靠在了妈妈肩上:“没什么,突然好想你,就回来了。”季凝:“如果有肉麻比赛,你肯定是让人起鸡皮疙瘩最多的那个。”女人嘴上嫌弃他,但还是挪了挪位置,给儿子让出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城西的公寓里,栀子花被原封不动带了回来。沈放洗完澡后,找到桂姨留下的还没用到的那只胖玻璃花瓶,装好水把花放了进去。棉纱窗帘外的落地窗突然爆出无数星光,他赤脚走过去。少年的阴影一步步覆盖了地板上的光芒,但一拉开帘幕,远方的烟花便尽数落到了他的眼中。在哪里都可以看得到跨年倒数。中央区最高楼的led屏幕上出现了“10”的数字。电视机正热闹,季玩暄却已经歪着头在沙发靠背上睡熟了,季凝好笑地捏了捏他的鼻子:“快起来,新的一年我也抱不动胖豆子喂。”“9、8、7……”顾家的五只狼狗正在满院子嗷嗷乱窜,顾晨星叼着牙刷在二楼指挥他们:“向左转!立正!”门被推开,傅女士瞪了他一眼:“小狗,谁让你跑阳台上来刷牙的?”“6、5、4……”隔壁是季家的院子,季姥爷睡得正熟丝毫不被噪声打扰。季柏岑趴在窗边观赏了一会儿小顾哥哥家的狗叫盛宴,拿起手机给网恋小女友录了一段视频。对方叫“甜心、少女”,他叫“棱角、少年”。“3、2、1……”“新年快乐!”整个燕城,这座国家,不知道有多少人同时说出了这句话。沈放缓缓放下窗帘,向卧室走去。路过餐桌上的栀子花时,他也轻轻地落了一句“新年快乐”。灯全部被关上了,去年的日历还挂在墙上,12月31日这一天被记号笔划了一道。旧年的最后一天,没有告白的第一天。希望新年是个好年。
妈妈什么都知道(上)
今年过年早,寒假刚放到第一周就是小年。季玩暄和季凝一大早就提了大大小小的东西上到姥爷家的小院,是季柏岑来给他们开的门。“姑姑!表哥!过年好!”季凝揉着他的脑袋进屋换鞋:“你也好,但今天是小年,没有压岁钱。”季柏岑今天兴奋过度,又去缠表哥:“哥!我又恋爱了!”季凝:“……”季玩暄:“……”季凝忍着笑进厨房了,季玩暄脑袋疼,揽着小他五岁的表弟上楼:“爷爷呢?”季柏岑:“在书房,爷爷最近新交了位笔友,每天笔耕不辍呢。”季玩暄有点惊讶:“笔友?”季柏岑狂点头:“好像是位漂亮老太太。”季玩暄弹了表弟一个脑瓜崩:“一天就知道漂亮小妹妹漂亮小姐姐,现在又有漂亮老太太了?”季柏岑捂着脑门纳闷:“那还能和个老头子聊天?和老头子有什么好聊的?”聊的可多呢。季玩暄玩表弟有瘾,又捏了捏他婴儿肥尚未完全褪下来的脸蛋:“六月就要小升初考试了,你也不好好复习,又是网恋?”季柏岑不假思索:“老师说我吊车尾能挂上信中尾巴。”季玩暄叹了口气,总算理解老师们对他的恨铁不成钢了:“什么时候能觉醒啊,小白鸽?”季柏岑从小就觉得自己的名字拗口,于是也学着他哥想让大家叫他的前两个字——季柏……这俩字听着不太文明。季柏岑再次思索,最终决定在后面加个“哥”。季柏哥。好古惑仔。帅爆了!然而表哥季玩暄路过,揉了揉他的脑袋:“回家吃饭了,小白鸽。”季柏哥一下泄了气,软成了家养的小狗,塌着肩膀跟在他哥哥后面回去了。从此军区大院便少了一只山鸡哥,多出了另一只小白鸽。季姥爷正在书房里戴着一副老花镜查字典,季玩暄敲门后探出一只脑袋,声音特小:“姥爷,过年好!”季姥爷头都不抬:“你也好,但今天是小年,没有压岁钱。”跟他女儿简直一模一样。季玩暄憋着笑小心带上门,回屋和表弟打游戏。他和季凝从今天开始住在这里,一直到初八大家各自返工的时候回家,十五再来吃个团圆饭,这个年就算过完了。季柏岑和顾晨星往年每到这个时候就很疯狂,一有空就拉着他上街游荡或是缩在屋子里打游戏,今年却还挺消停。小白鸽还有一学期就升初中,在学业压力下,蒋韵清一口气给他买了十盘新游戏,让他先爽一个年假。可怜季柏岑不清楚他妈给他年后报了多少补习班,现在还傻乐呢。季玩暄悲悯地看了一眼傻表弟,很投入地陪他玩起来。季元今天公司加班,得晚饭前才能回来,蒋韵清要从家里收拾些换洗衣物带过来,也准备在小楼住一阵。季玩暄下楼洗苹果的时候,舅妈已经来了,正在厨房和季凝一起准备食材。“人老师和我说,季柏岑性格好,人缘好,哪哪都好,就是成绩不太好,百般暗示我去她那上补习班。我脸上笑呵呵,回来就给季柏岑在外面报了三个班,语数英全补。”蒋韵清叹气的时候还很稀奇:“都是季家的基因,这臭小子怎么那么不给我长脸呢?”季凝笑着转头看她:“男孩子起步慢,上了中学就会好了。逗逗小学的学习资料我还没扔,不知道有没有用,等初八回去我找找。”蒋韵清高兴得不行:“那太好了!谢谢姐姐!逗逗的学习资料,摸一摸让傻小子考前沾沾喜气也行呢!”瞧这迷信劲,季元那么沉稳的一个人能生出这么咋咋唬唬一小孩,孩他妈功不可没。季玩暄走进厨房,声音脆甜:“舅妈,过年好!”蒋韵清一看到他就喜欢:“过年好过年好,等你舅回来让他给你发红包。”看看人姓蒋的,再看看你们姓季的。季凝端了一盘切好的苹果递过去堵儿子的嘴:“你那嘴还没好利索,我切得小,你吃慢点。”蒋韵清:“嘴怎么啦?”这可说来话长了,季玩暄脚底抹油要溜,但看季凝揶揄的笑容估计少不了埋汰,还不如自己说呢。蒋韵清听完果然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办公室也有个小姑娘和你一样,现在都习惯了,说话说着说着就嘎嘣一声张不开了,大家也看不出来。”季玩暄很恐惧:“真的啊?”蒋韵清笑得揉肚子:“逗你玩呢!”季玩暄:“……”蒋韵清逗完他又去看季凝:“逗逗期末又考第一,他们老师没夸他啊?”得夸,但高中老师比初中含蓄一些,夸得也不多。初中时候,每次家长会都简直是季玩暄的个人表彰大会。季凝回忆了一下:“他们英语老师夸了,说他每次讲完课让大家自习时,别的同学都拿出其他科目作业开始各做各的了,只有季玩暄还在总结他的英语笔记。”蒋韵清“哇”了一声:“难怪逗逗每次英语考那么好呢!”季玩暄:“……”不是,他是在抄写上课打瞌睡时错过的英语笔记。但这话说出来特像那种“我学习一点也不认真但我考了第一”的讨厌鬼,季玩暄干笑着没接茬,直到蒋韵清开始嫌弃儿子时才开口。“舅妈,小学就上补习班没太大必要,而且就一学期就要考试了。小升初难度不大,表弟不用担心,信中每年自主招生的题目我都让我初中班主任帮我留着呢,今天都带来了。他做着,有什么问题问我就行,没问题的。”蒋韵清很感动:“逗逗,你回家的时候把季柏岑的游戏全带走吧。”季玩暄哈哈笑了起来:“带一半就行啦。”
妈妈什么都知道(下)
三人聊着聊着又说到了季姥爷交笔友的事,蒋韵清笑得不行。“对方是我们学校一退休英语老教师,爸最近学英语呢,每天写一篇英语作文给人寄过去,老师修改完再寄回来。我说我帮他俩传不用邮票费,人还不稀罕。”她声音压低了些:“爸写了特多,好些没寄出去,我有一次不小心看见了,跟小学生周记一样,就季柏岑作文本的英文版。”季玩暄笑得从凳子上掉了下来,季凝嗔他作怪。蒋韵清还想继续八卦,季姥爷却好像感应到有人在背后说他坏话,声音从二楼传来依然中气十足。“老二媳妇,我邮票呢?你放哪了?”蒋韵清擦着手也提高音量:“来了!爸!”她对两人做了个鬼脸,小声道:“肯定就在抽屉里,他不愿意我讲他八卦呢。我顺便去看看季柏岑,小玩意儿最近又交一小女友。”厨房里少了个人,空气都静了一大半。季玩暄搬着凳子坐到季凝旁边陪她择菜,半天忽然道:“妈妈,你介意吗?”季凝挑眉看他:“介意什么?”季玩暄:“姥爷交朋友,和别的老太太。”蒋韵清毕竟不姓季,所以觉得姥爷交个新女朋友很正常,还很好玩。但季凝和季元呢?季凝没直接回答他:“你知道姥姥什么时候走的吗?”季玩暄点头:“你十一岁,舅舅八岁,姥爷三十三岁。”家里唯一的女主人走得太早,季姥爷正是好年纪,为他介绍续弦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但他硬是全部拒绝,自己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季凝当时不听他的话跑去南方嫁人,心里对爸爸其实非常愧疚。季凝:“姥爷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一直记着姥姥。所以我觉得交笔友这个事可能就是交笔友,没什么复杂的。”她顿了顿:“就算真的有什么也没关系,姥爷觉得开心就好,他为我们活得太久了。”季玩暄:“所以你不介意?”季凝:“不介意。”季玩暄看着她,一字一顿的:“我也不介意。”季凝愣了愣。我也不介意,你可以找一个好男人,学着依靠他。季凝哭笑不得:“绕一大圈在这等我呢?”季玩暄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季凝用沾水的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不用你说,看到好人我绝不放过,我哪是委屈自己的人。”季玩暄低头择菜:“你当然是了。”姥爷为他们一辈子没有再娶,季凝为了他奔波劳碌,甚至一直没时间关注一下儿子的学业。只是有天突然接到了学校老师的电话,说他小升初考了全市第三名,被信中直录了。中考的时候又考了全市第二名,被信中直升了。好在季玩暄也从来没让她操过心。季凝想了一会儿,说:“我小的时候姥姥和我说过,作为女孩子,如果爱一个人有十分,那就只能表现出来八分。这样子以后哪怕失去了,也还能留个余地。”但最后究竟表现出来的是八分还是十分,她们自己都已经说不清了。季玩暄听得很认真,本来以为季凝要剖析自己的过往,没想到她却炮头一转,对准了儿子。“不过男孩子就不一样了,爱有十分,你要表现出来十一十二分才行。女孩子都是宝贝,要好好珍惜。”季玩暄很无奈:“我知道,可我们不是在说你和姥爷吗?”“这有什么好说的,”季凝瞥他一眼,“季玩暄,你是不是恋爱了?”季玩暄惊了:“啊?”季凝:“别装蒜,我都问过子瑜了。”她有些纳闷:“我觉得我已经算是非常开明的家长了吧,你怎么还瞒着我呢?”要不是她自己看出苗头,在和聂子瑜的电话里多问了一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季玩暄:“……小鱼姐姐怎么说的啊?”季凝:“她说你追人未果愁苦着呢,让我别声张,瞅空帮帮你。”季玩暄抽了抽嘴角:“你不是说不准早恋吗?”季凝也挺无语:“那都哪年说的了?人小学生都交三四个女朋友了,你都快成年了,我再拦着也太惨无人道了吧。”而且哪个家长没说过“不准早恋”啊。把自己当年收到的教训转头说给小辈,不就是为了图个嘴嗨。季玩暄:“好吧……我是喜欢人呢,但还没谈恋爱。”季凝很八卦:“人家喜欢你吗?”季玩暄皱了皱眉:“……我不知道。”可能有些喜欢,但是不是那种喜欢,他不敢想。季凝新奇地眨了眨眼:“你不告白吗?要不要我去帮你看看?我的眼睛很毒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对方喜不喜欢你。”季玩暄憋着脸:“别了吧……”我怕吓着你。季凝无聊地撇嘴:“行吧,那你继续愁苦着。”季玩暄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妈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季凝:“说。”季玩暄:“其实我一上英语课就打瞌睡,老师说我总结笔记的时候,我其实是在抄上课错过的内容。”季凝一点也不惊讶:“我知道啊。”季玩暄:“……啊?”她帮季玩暄收拾书桌的时候翻开书看过,英语课本上,鬼画符和漂亮的字母一半一半,她都不用问就能想到小季上课拄着脑袋睡觉的样子。季凝点了点季玩暄的额头,语气漫不经心的,又似饱含深意。“你有什么事能瞒得住我。”
往事不可追(上)
中午快吃饭的时候,季玩暄上楼进了书房。姥爷的信已经封好了,等会儿就下楼投到信箱里。但他练习语法有瘾,还在写“today is little year”。季玩暄忍着笑:“姥爷,我期末英语又考了150!”姥爷烦他:“炫耀什么?”季玩暄凑过去趴他桌子上:“我也可以给您讲英语,以后咱俩当笔友吧。”姥爷把笔记本一扣,站起来赶他:“不用你,跟你聊不着。”一桌五个人,只差一个加班的回来就能团圆了。姥爷嘴还硬着,吃饭的时候却高兴得多喝了两杯酒。季玩暄考上信中对整个季家来说都是一个转折点,他们搬进聂大爷的小院子,季凝的工作稳定下来,母子俩回大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蒋韵清曾玩笑说,从她嫁进季家,似乎从那时起才真正见过季姥爷开心的样子。饭后家人们各自回房歇息,季玩暄趴在自己的小床上,想起季凝在厨房和他说的话,又打了一个滚。他从来没见过亲爸,并不排斥季凝去找一个值得依赖的好男人。那沈放呢。他爸爸出轨的时候,放哥的妈妈还活着,如果可以的话,还能活得很久。蒙着被子撒了一会儿癔症,季玩暄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拿起了手机。沈放正在花房里面捉猫,信息发过来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直接给季玩暄拨了过去。对方似乎有些紧张:“过年好。”刚说完就想咬自己舌头。沈放的嘴角弯了弯:“过年好,小年好。”他顿了一下,回复了季玩暄短信里的问题:“我在外公家,刚刚吃过饭了。”季玩暄:“这么巧,我也在姥爷家。”没什么巧的,大家都没别的地方去。季玩暄皱了皱鼻子:“你现在不在燕城?那过年还回来吗?”沈放“嗯”了一声:“回来的。”季玩暄:“那……过年出来玩吗?我们可以出去写作业。呃……玩别的也行。”仙人掌后面闪过一道细长的白影,沈放轻手轻脚地靠近,声音也跟着压低:“不写作业了,你想去游乐场吗?”游乐场?那不是偶像剧标配吗……季玩暄默默红了脸,出声时动静也很轻,用气音答道:“好啊。”两个字隔着电流送过来,吹进人耳朵里酥酥麻麻的。沈放不自然地歪了歪头,一步过去,把藏在角落里的白猫捞到怀里。“那到时候见,一言为定?”季玩暄眼睛弯弯:“一言为定。”沈放松了口气放下手机。通话还没结束,来电显示是那天保存的属于季玩暄的笑脸。太好看了,他没舍得挂断。那边也沉默着等待了很久,十秒钟后,季玩暄红着脸结束了通话。沈放可惜地垂下长睫,眼尾还挂着未散去的笑意。“嘶——”外公家的这只猫野性未褪又胆小,缩在他怀里也不老实,刚刚又在小主人手上划了一道血痕。猫刚来的时候就挠过他,狂犬疫苗还有很长的效应,倒也说不清失多得多。沈放把它安置进笼子,转身去柜子上找药箱。兴许是因为方才的那通电话余留效应也很长,他处理伤口时也未觉得有多疼痛,只是苦恼疤痕如何才能尽早淡下去,不然被季玩暄看见又要大惊小怪。不过,大惊小怪也可以。察觉到自己竟已开始思考怎样留下这道疤,沈放扶着柜门,没奈何地摸了摸眉骨。外公家在南方,这个时节气温还是很暖和,不像燕城那样寒风刺骨,出门刮得人脸疼。云城气候宜人,也很宜居。外公和外婆只算半个北方人。祖上从南方迁居而来,一直都保持着故土的生活习惯,但他们与燕城相处得也很好。只是女儿去世以后,这里便成了伤心地,二老南下归乡定居,一年的盼头便是外孙放假能来看看他们。叶家人都随和温柔,忽然置于安宁的南方也不突兀。沈放十二岁第一次一个人来看二老时,百闻不如一见的邻居们瞧见这个只有北方水土才能养出来的挺拔男孩子,方才惊奇地信了他们家原来真的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本来今年过年他也想留在这里,沈嘉祯也没表态,但外公还是摇了摇头,让他三十前便买票回去。“我们想你,像想缸中的月亮,虽然摸不着,但想你了就视个频,你每日都在。但你爷爷想你,却像是看上了邻居家的小狗。喜欢得很,想摸,又拉不下脸,放不下身段。太过怅然,甚至都忘了,你其实原本是他家的小狗。”叶家外公从前是中学的语文老师,肚子里有很多句子,沈放小时候最爱听他讲故事,现在也是。但蓦然间被比作小狗,他也有些无奈。正好外婆围着棉布围裙走出来,也慢声搭腔:“是啊,虽然都在燕城,但你这个小东西,一年到头也回不去几次。过年阖家团圆,你就回去吧,我和你外公习惯了两个人,不觉得冷清,倒是你个年轻人非要留下,到时候肯定嫌无趣。以后要是再不来了,我可不愿意的。”沈放起身接过外婆手中端的生煎,放到桌上后又忍不住将手伸回去,拉了拉她还沾着面粉的指头。他的爷爷奶奶常年分居南北半球,他见到沈家那位老太太的机会更少。只记得奶奶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双手保养得当,不像外婆这样做惯了家务有些粗糙,纹路深。他常会想起小时候,那时候还有妈妈。叶之宁的手要更像奶奶,可是牵起来却和外婆一样,干燥温暖。“多大的人啦。”外婆由着他牵,伸出另一只手在他鼻梁上刮了一星面粉:“抱抱有没有女朋友了啊,这么会撒娇,可该招女孩疼。”沈放耳朵有些红,轻轻摇了摇头。他的小名是妈妈取的,原先是婴儿时哄着叫的“宝宝”,后来叫得熟了,又换成了“抱抱”,又软又娇,闹着玩似的,一点也不像男孩子。沈嘉祯和他爷爷全觉得女气,儿戏,只有叶家人这么称呼他。外公笑着走过来坐在餐桌旁:“有了也不会告诉你的。”外婆轻轻哼了一声,拉着外孙的手坐了下来,还在追问:“那喜欢的人呢,有没有呀?”这回沈放出其不意地点了点头。老两口一下瞪大了眼睛,恨不得立时将他团团围住。“谁家的女孩?是你的同学吗?”“新学校的还是旧学校的?”“多大了?学姐还是学妹?”“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照片?”素日里无欲无求活得最佛性的两个人一下变成了小孩子,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抛出,沈放全部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反正老人家离燕城山高皇帝远,短时间内是见不着本人的,他可以随便说。“大我虚一岁,会疼人。”“性格讨喜。”“待我很好。”“没有照片,长得好看。”“比我矮五厘米,过完年可能六厘米。”他头回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老人家高兴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觉得孙媳妇除了个子太高了些,哪哪都好。叶培生颤着手笑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回屋了。“别理他。”外婆笑了笑,抬起手摸了摸外孙的额头:“抱抱都长这么大了,我们怎么能不服老呀。”沈放将手轻轻覆在外婆手背上,眼神很柔软。“你们两个又煽情了,快看看我。”叶培生从屋里走出来,手上还捧着一个颇有些年代的红木盒。外婆:“你终于有机会拿出来啦?”沈放回过头:“?”桌上的生煎包还一个都没动,这会儿又被推到了更不起眼的角落让位。叶培生把红木盒放到沈放面前,外婆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取下挂在脖子上的小金钥匙,对着锁眼一拧,盒子便打开了。里面躺着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沈放眨了眨眼,愣住了。“这是咱家从祖上传下来的宝贝,你妈妈结婚的时候带走当嫁妆了,后来我们回云城,你爸爸就还给我们做念想。我一直收得好好的,给我孙媳妇留着呢。”外公笑眯眯地把钥匙放在他手里:“回去的时候都带上吧,要是真的喜欢,就早点定下来。”外婆嗔怪着插嘴:“就你外公心急,还做老师的人呢,不知道现在法定结婚年龄呀?还当我们那个年代呢,也不怕把人家小姑娘吓着。”虽然不是真的小姑娘,但季玩暄肯定会被吓一跳吧,眼睛瞪得大大的,可怜又可爱。掌心的钥匙一直被贴身携带,还裹着体温,沈放轻轻地握在手心里,颇为郑重地点了点头。好,他尽量早点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