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忧心他虽然清醒过来,但后脑淤血极有可能还在,指不定日后还会复发。沈格泽生性洒脱,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休养了两个月后便将此事忘了。
直到有一日他坐在京城茶楼里品茶,无意中瞧见了与林梓茂一同出行游玩的谢娇娇。
那是谢娇娇将要及笄前的两三个月,正值冬日寒风褪去,百花欲开的初春时节。沈格泽隐坐在茶楼的最高处,在仍旧冷冽的风中思考朝事时,向下一看,就看见了她。
霎时间,本已经被他扔到脑后的久远回忆铺天盖地翻卷而上,沈格泽一时不察,竟是被胸口翻涌起的气息逼得一口浊血吐出。
跟在他身后的小厮吓得脸色苍白,转身就跑回王府请来了太医。太医来后细细一把脉,却眉开眼笑地恭喜起了沈格泽。
谢娇娇听到这里,嘴角忍不住抽搐:“恭喜你什么?你一个男子,又不能……”
她神色怪异地上下扫了眼沈格泽,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沈格泽无奈,眼神宠溺地看着谢娇娇胡思乱想:“是那时遇见你,将我前世记忆全部勾起后,我一时无法接受,气急攻心,倒是凑巧将后脑淤血散尽。”
谢娇娇自知理亏,只是这大千世界,连重生一世都能被她和沈格泽遇到,这万一又有什么奇特的事情发生,也不是不可能啊。
悻悻收回了思绪,谢娇娇乖巧地坐直了,安静地继续听着。
沈格泽自在秋猎受伤后醒来,一直都没有去细想在昏睡时所经历的点滴。想来也是虚妄,他一直都不愿娶妻生子,皇兄的朝政虽时有小动乱,也不至于要派他去侦看。
梦中事事在刚清醒的他看来,皆是荒谬。
可当他看到谢娇娇时,几个月来被他刻意忽略的许多细节却像突然在他眼前放大,变得真实又可怕。
尤其是,当谢娇娇与林梓茂在街上笑闹,无意中回首与他对视的一瞬。
沈格泽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那一瞬间,他只觉心被狠狠击中,甜蜜而又酸涩。
所有的情绪和回忆都奔涌而来,在他面前展开。
他想起来,在梦中的那一世,他也是这样与谢娇娇第一次相遇的。
那不知是真是假的一世里,在皇嫂又一次提起他的婚事时,沈格泽想起在街上偶然遇见的谢娇娇,便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抵触,反而颇有兴致地与皇兄一起品看了京中贵女的画像。
也没有去想谢娇娇是不是愿意嫁入王府,许是在他内心深处,当真也觉得不会有女子想要拒绝与沈王爷的婚事,沈格泽随手一指,就让谢娇娇的画像留了下来。
然后便有了赐婚圣旨,沈王府也迎来了王妃和一双儿女。
再然后,沈格泽临危受命,孤身一人前往边疆。
“接下来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
沈格泽讲了许久的话,到最后,声音也像谢娇娇刚醒来时一样沙哑。
谢娇娇低敛着眉眼,像是沉浸在他的故事中,久久没有回应。
待他饮尽两盏茶后还是没有见到谢娇娇有任何动静时,沈格泽才有些慌张了起来。
难道她是通过别的方式回来的,对自己的故事并不相信?还是她根本就没有经历过前世种种,之前的一切仅仅是他的错觉?
沈格泽脑海中顿时起了千万种猜想,可每一种猜想,都只令他的不安越发放大。
再次将自己的茶杯倒满,沈格泽再也坐不住,试探着开口:“娇娇?”
谢娇娇还是低着头,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沈格泽早年就跟着皇上旁听朝政,十岁时就开始从旁协助皇上,舌战群儒,练就了伶牙俐齿的好本领。
可当他看到前后两世都总是温婉大方的谢娇娇神色黯淡不愿抬头时,所有的本领都化为了尘土。
谢娇娇一叹气,就将尘土吹散在了天涯。
沈格泽心里慌乱极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说的不对,只是下意识将她的反常归于自己太过心急,着急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娇娇,我若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沈格泽觉得之前的茶水都像是白喝了,喉咙口里仍然干哑难捱:“你就与我说。”
停顿了一下,沈格泽闭了闭眼:“前后两世都可。”
听到他这样说,谢娇娇才慢慢抬起了头。
她的视线停在沈格泽脸上,像是要将他的模样死死刻在心里一般,仔仔细细地看着。
半晌,她才轻轻开口:“沈格泽,你当真就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想要娶我入府的吗?”
沈格泽被她看得有些背后发凉,待她开口时却没有等到她的质问与指责,只得了轻飘飘的一句,心下松了口气。
抿了抿茶,沈格泽张口就回:“那时你与林家小姐在街上游玩,也没有带面纱,成百贵女日日从茶楼下路过,也不及你那一日回眸一笑。”
说罢,他才觉得有些不妥。想起先前两人在王府中的不欢而散,沈格泽颇为紧张地放下茶杯,神情略微尴尬:“娇娇,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王爷是什么意思?”谢娇娇这回倒是应得很快,语气平淡,像是在与他讨论今日的天气一般。
沈格泽抬起眼,仔细揣摩着她的表情,可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来。素日反应极快的脑子倒是帮他想了好几个缘由,沈格泽只觉一个比一个离谱。
对上谢娇娇的眼神,沈格泽嘴里更加干燥,勉强回道:“谢府历代忠君,若能与谢府结为姻亲,对皇兄和太子……”
谢娇娇飞快地打断他,嘴角微微上扬,竟然是面带笑意地接过了他的话:“是了,谢府总是不会背叛皇上的,若是皇家能将我纳入,对稳定朝政可是一大功绩。”
沈格泽直觉这样的对话走向有些不对,可一时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没有放过谢娇娇脸上细微的表情,沈格泽谨慎措辞道:“娇娇,前一世你我婚前也未曾正式见面……”
“只是见我容貌尚可,家境也颇好,便选了我去当那沈王妃。”谢娇娇仍然带着笑,轻柔地补完了他未能说完的句子。
“娇娇,即便当初我只是想要一个合适的人,可在王府里的日子,我们也过得很好,”沈格泽烦躁了起来。
他实在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让两人本是该交心的对话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你现在提这些,有何意义?”
谢娇娇嘲讽地笑了笑。
有什么意义?是因为在去秦府前,她曾有一瞬间想要将自己的秘密全部告诉给他?还是想要告诉他,在他离世的那几十年里,她夜夜以泪洗面,艰难带大了儿女?
又或者是,终于有了重来一世的机会时,她想畅游河山,却每每被他阻拦,就因为上一世,她无意中对他笑了一下?
她想起了昏睡时的梦境。
在梦里,她化身成了一朵云。沈格泽总是不离身的玉佩发出了光亮,才将她照醒。
有人在她的身后劝说她,两人本就不该在一处,勉强凑到一块,日后也会后悔。
云本由风,万物而聚,随光而散。
玉是死物,沉于深土,困人于身。
两者若是相遇,必有一伤。
她不相信。
笑着笑着,谢娇娇眼里就盈满了泪水。
见到她落泪,沈格泽无处安放的烦躁更加旺盛,久日未曾好好歇息,他耐着性子放下身段哄着谢娇娇却不被领情,也让他恼火了起来。
“娇娇,你别哭了。”沈格泽强压着不满,耐心道:“既然你我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那必然是有缘由的。现在不知道这个缘由,日后我们自然也就会知道了。”
大概是也觉得自己的言词太过直白,沈格泽决定将话题带回正轨:“前一世我被人陷害而死,若我猜的没错,应当是西域蛮子与京城中人里应外合设下的骗局。”
“我身死后,朝中大概也维持不了多久的安定。在去扬州前,我曾仔细回忆过往事,估计京城在之后的两年也就失守了。”
自信满满地将自己的推演说出来,沈格泽倒是有了几分心疼:“娇娇,你可是在我去后没有几年便也去了?”
不等谢娇娇回答,沈格泽便叹气道:“大约是的了,蛮子好武,自然也不会对留守在京城的妇孺有何同情。”
眼前已经浮现出蛮子强推入京尸横遍野,高官厚爵家中被抢空的惨痛景象,沈格泽心疼看着谢娇娇:“娇娇,让你吃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