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慎买】番外一:苏见雪的身世之谜

两人也没有什么好讲的,通常是坐在一起看桂花蜜渐渐温热,然后争着喝第一杯,她每次眼疾手快,揽过大锅里的竹杯,仰头悉数饮尽。酒足饭饱后,她会跟我说些苏秦远的事,我静静听着,一年时光就在齐若念描述下游走呈新,苏秦远回师门了,他长高了,法术出落得门中数一数二,快要赶上她这个大师姐了。

说着说着,她眼里的隐忍一点点明亮,最后会化成期待的火光。

我知道,齐若念喜欢我。

可是我从来不回应她的试探,心里清楚那把火会毁了她,我便是她成仙的劫数。

五年的春去秋来模糊了我的心,苏秦远,那个站起来比竹子高出半寸的少年也变模糊了,久而久之,齐若念清雅的笑倒愈渐清晰,直至占据苏秦远渐渐转淡的眉眼。还有时候,那两抹身影会叠在一起,不惜跋涉千里,来扰乱我的梦。

窗外雪雨飘进,桌上是温热的桂花蜜,我低头拨弄锅底炭火,微弱的火光中,我听见门外有马蹄声传来。

——肆——

来人心中犹豫,脚步时缓时促,停至门前,拉住竹栓有节律地敲了三下。

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朵半开欲放的海棠,我一时怔住,竟提不起勇气抬头,几年不见,苏秦远也有些不知所措,半晌,他才开口。

“小白兔,你骗我这么久,还不让我进门?”

我红着脸别开身子,他进了门,拍掉身上的雪,打落的寒气吹到脸上我才回过神,借着油灯的光细细打量他。比起五年前,他壮实了不少,但还是当年的出尘模样,眉宇清朗,不染滓垢。

他一眼望见桌上的桂花蜜,顺手不客气地喝了个精光,我自知心中有愧,默默再捧出些桂花干粉,泡入竹杯中等着煮开。比起我的沉默,他倒是熟稔亲热,从怀里掏出两个泥人塞进我手里。

泥人栩栩如生,是一男一女,观音坐下的金童玉女,

他呵呵笑开,盯着我不愿意眨眼,告诉我这次师傅终于准他下山,代替齐若念采购些法器。他欢呼着骑马赶来,高兴得两天没有合眼,记忆中的路没有变化,只是,他顿了顿,轻轻哼道:“小师师,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他痴迷的模样叫我莫名害怕,仿佛哪里都不是滋味。

“我是妖精,这不过一副皮囊罢了。”我说。

他笑道:“你不说,凡人岂会知道,不必放在心上。”

苏秦远风轻云淡地端起桂花茶,惊落的水滴溅到我的手腕上,不觉得烫,只是温热,这隐藏多年的心结,今日总算当面说破。

他坐了一会,接过我递来的一杯桂花茶,没有喝,双手摩挲着杯壁,垂头思索了一会儿,窗外有月光照进,银晃晃似簪花明亮。

忽然,他扑哧一声笑定,伸过手摸我的头,眼神清亮。

“小师师,你比当年更厉害了。”

这莫名其妙的话,我懒得深究,亦不记得当年逗弄他时用了几分勇气,而今放肆不过是宣泄真相后的坦荡。

几句家常后我问起齐若念的近况,他刚开始还巧妙地转移话锋,直到我再次提起。

避无可避,他面露难色,不肯回答我。

心下一紧,先前还抱有一丝的侥幸烟消云散,我抓住他的肩,非要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茶已经凉透,苏秦远眼里显然有泪。

一个月前,道观东房半夜忽然起火,火势凶猛不受控制,齐若念为了救人孤身冲进火海,结果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大师姐每日靠汤药续命,全身被烧得没有一块好肉,师傅也无能为力,只得听天由命。”

听罢,我脑袋嗡地炸开,身子一沉双手不觉捂紧心口,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番场景。不可再耽搁,我当即灭了火,披上袍子拉苏秦远出门。

跨上马,我的语气不容拒绝。

“带我去长白山,救齐若念。”

——伍——

长白山,九曲十八弯,每个峰口千回百转。

仙山隐匿在雪洞后,出了洞口迎面飘来松桂的香气,苏秦远脸上的严肃一松,跳下马去叫门。

不一会儿,他跑过来牵我的马,目光灼灼,道:“小师师,师姐就在最西边的那间屋子。”

无休止地赶了几天路,我此时顾不上疲惫,背起药囊直奔西院,沿途有几个小道士见了我,没有任何吃惊,只是匆匆和苏秦远打过招呼,快步消失在长廊尽头。

我没有心思注意诸多怪异,只恨脚步跑得太慢,到了屋子前,抖抖索索地推开门。

房内不是苏秦远所说的绷带缠满奄奄一息的齐若念,而是一个女子,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子。我心中一凛,恼怒地抬头朝苏秦远瞪过去,事实摆在眼前但嘴上还是不相信:“你骗我过来,是为了救她?”

苏秦远从见着女子开始,眼里就流露出无尽的疼惜,他红着眼跪倒在我面前,央求:“小师师,求你救救她。”

我压住怒气,再仔细瞧床上昏睡的女子,她上半身都被绷带包裹,连女儿家最重要的脸面都缠满素纱,伤口已然溃脓,黄水浸出染透纱布,我叹气摇头去拉苏秦远,不忍心却无能为力。

“我救不了。”

“不会的……你一定有办法,再不救她就来不及了。”苏秦远发疯似地钳住我的手,我吃痛叫他,他手上的力道反而加重,这女子在他心中的分量不由分说。

拉扯间,我眼里滑出一滴泪,愤然看着陌生的苏秦远。

“她犯了天怒,所受的是天火噬身,我如何救得了……”

“不对,不是!你能救,你是云兔妖,只要——你把皮和灵识换给她。”

他本俊美的面容变得狰狞凶恶,带有一分哀求,挑出匕首逼近我的脸。

“你当年骗我,你欠我的。”苏秦远恨道。

几日前。

那天早晨无意间清理齐若念的卧榻,苏秦远发现枕头下有块细心叠好的丝绢,借着好奇展开,炭笔描绘出的女子眉眼熟悉,是旧时河城交好的胡师师。

丝绢上,那似笑换嗔的模样,他有片刻失神。

曾几何时,胡师师的美貌也让他魂萦梦牵了不少时日,但师姐亲口告诉他胡师师是妖,那些爱意瞬间枯萎,剜成冰冷的自嘲。

失望间,他接受了小师妹亲手绣的荷包,从此将胡师师淡忘在记忆里。

小师妹虽不及胡师师面容十一,但对他是无可挑剔的好。这两年,他也没有辜负小师妹的深情,真心喜欢上了那个心地善良的女子,但师傅容不得他们。

他作为南夏太子,命中注定孤苦,姻缘线极弱,而小师妹本有大好前程,只是十九岁时有情字一劫。

那晚,为娶小师妹,他和师傅争吵起来,小师妹急得上前去拉他,推攘间打破玄华祖师的壶晶,由此犯下天怒。

灯油烧毁了小师妹的面容和大片肌肤。

“疼。”昏迷中,昔日坚强的师妹哭疼不已。

坐在小师妹的床前,纵使他再悔恨也唤不回她的一声应答了。

只有云兔皮才能救得小师妹性命。

可云兔一族古来就极为神秘,要寻到云兔踪迹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身边就那么巧,胡师师……恰好是云兔妖。

当他冒出那个可怕的想法时,满心都是小师妹安危,便顾不得其他了。

既然是妖,就不可惜。

妖都是害人的,现在能救他心爱的女子,苏秦远顾不得那么多。

山上的风雪声传入耳里,像极了天地间悲鸿嘶鸣。

一人一妖对峙,面对他锋利的刀尖,我扯出一抹惨淡的笑:“苏秦远啊苏秦远,你好聪明,果真是降妖伏魔的好手。”

若是硬来苏秦远没有把握制服我,但他赌上情之一字,甚至不惜卑鄙地利用齐若念来诱骗,临门时闻到的雪松香气,是送我入鬼门关的软骨散呵。

我笑,他押注的,是妖精易欺,还是妖精重情?

人类果真卑鄙。

——陆——

山道间大雪纷飞,长白山的玄华仙气催开了一片雪雾梨花。我在雾中摇晃着朝山下走,当年是多么期待苏秦远所说的人间最美的地方,如今,除了剥落成泥的污垢,就只剩不堪回首的往昔。

我为苏秦远,分了一半灵识给那女子,被迫与她共享修为,只是她非妖类,筋骨受不住法力,此生寿命注定不会长久。

“苏秦远,你……”我吐出数口血。

殷红染了一地雪。

往事如烟,我记得为他盛的第一碗桂花酒,记得为他炒的第一锅胡萝卜,记得为他做的第一件夜雪丝袄,记得第一次心动后的万劫不复。

血顺着沟壑纵横的伤口蜿蜒流下,融入雪地里,开出腊月里第一簇红梅,比起丹桂的娇艳似火,它犹输满枝清芳,我实在无力行走,瘫倒在山边的雪松下。

可惜,在生命即将耗尽的时候,没有见到齐若念。

指甲缝里残留着夜雪丝袄的碎屑,我嘶哑轻笑,但再也流不出泪。

苏秦远这时候从后面追上来,他仍不满足,哆嗦着:“你、你还需把皮囊留给她。”

“你要我的皮?很好,我有的都给你们,并真心祝你们白头共老,此生恩爱绵长。”

我亲自动手,笑着从苏秦远手里夺过利刃,留下了苏秦远渴求的皮囊。

寸寸皮肤剥离身体的痛几乎让我不能承受,我死咬着不出声,眼泪混着血淌成血水,苏秦远惊恐地看着血人似的我不敢靠近,我便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把皮丢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