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苏见雪的身世
——楔子——
我叫胡师师,兔族不知名的小角色。
那天,月下湾,一辇香车缓缓驶入。
姑姑通身湖蓝水裙,风姿孜然斜躺辇上,长长的睫毛垂下碎了一地银光。拉辇的五菱兽四蹄巨大,沿着山脊,长尾飘散成金色帘幕护住辇身。
望见草丛里远远趴着偷看的小兔崽,五菱兽顿住脚步,回头朝姑姑嘶鸣报信。
姑姑睁开墨兰双眸,她极为疲惫,声音却轻柔,问:“小家伙,我美吗?”
双眸倒映出我满脸羞涩,被她盯着,凡尘俗物失了声色,我的一颗心早就酥挂云端,连声答:“自是无出其右。”
“错,最美的,是人心。”不满意答案,她的眼神兀地惘然,伴着风声,又淡淡续道:“最丑的,亦是人心。”
我刚成人形,头上还竖着未幻化的耳朵,听不出她话里的悲喜,只知道人间多凶险,夫子说,最不能打交道的,便是人类。
数月前姑姑奉命去人间取药,难不成,遭了凡人的欺负?
想到这里,我们一干小兔崽都红了眼睛,小三子愤愤不平:“待我长大后,人类若是恶性不改,我就把山下的萝卜全拔走,叫他们……只啃大白菜度日!”
晚风微凉,姑姑眯了眼,未发一言,消失在夜幕里。
——壹——
河城不是西南大城,没有官道,没有玉宇琼楼,每年的三月初,却汇聚全国各地茶商,大大小小的收茶担子铺满街道,长短不一的吆喝声充斥巷口。河城独产青花茶,青花茶味微苦,入腹甘香饶舌。
我住在这里却从不喝青花茶,纵然下肚的清苦转瞬变为甘香,但先头那分苦我是万万不愿尝,我贪恋的是月下湾的丹桂。
红似火露,尝如饴糖。
月下湾,城郊的青石山,春初盛产丹桂,红彤彤漫山遍野。
初春立会,是采桂酿酒的好日子。
一大早河城男女老幼都赶往城隍庙还愿,我也随着人流去凑热闹,插好香刚要起身,青烟袅袅中却瞥见一青衣少年,少年眉宇清朗,眼底无垢无尘,感受到我的目光,他回头莞尔,客气地点头。
玄华小道士,我一眼看穿少年身怀玄华道术,根基不深,应该是刚入门不久。
故意绕过香柱停在他面前,明知道他看不透我真身,我勾起下巴挑衅道:“道长,听说月下湾里住着很多妖怪,你能卖一帖符纸给小女子……”
他毫无准备,脚步不觉后退,左手握紧桃木剑讪讪地笑,自称功力浅薄画不出符纸。
闻罢,我笑吟吟低头道谢,眼角得意上挑,兀自朝月下湾走去。
这些个道士,整天喊着捉妖救世,也不管妖好妖坏,通通赶尽杀绝,自个儿却功力弱底子薄,每每糊弄百姓骗钱骗物,城西卖狗皮膏药的张癞子,上个月就被我好好修理了一顿。
丹桂映山,满篮子桂花被人掀翻,我看着脚下翻倒的竹篮,零落一地红蕊。
来者不善,瞧他们一脸奸邪,我皱眉道:“让开。”
贼人们充耳不闻,夺步上来解我衣服。
可惜还没碰着裙带,一柄桃木剑横在身前。
少年回头朝我憨憨咧开嘴,鬓发边沾有数片未干的桂花瓣。丹桂衬着他白皙的侧脸,眉眼深刻像点了墨迹淡淡晕开。他道术虽弱,拳脚功夫倒不赖,三拳两脚打走那几个流氓地痞。收剑后,他云手缚背,抖落青袍上的灰尘,凑上来嘻声问:“河城每年,都有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出来采桂?”
若是别人,我定不屑这种搭讪方式,但是那天浓郁的桂花香迷了七窍,我竟与他交谈起来。
交谈中,他自报家门乃长白山华殊道人门下小弟子苏秦远,这次随师姐来河城办事。
出于客气,分别时我请苏秦远去竹屋品尝新酿的桂花酒。
自认识苏秦远那天起,我家陈酿的桂花酒就一坛一坛减少。
院后竹子密集,竹枝横七竖八地穿插着,说来奇怪,他总能轻松在竹枝间穿梭,拨开层层竹叶,寻到竹根处地藏多年的珍品。
谁说道士不喝酒,苏秦远偏偏是个贪杯的修道人,见我摆出撵人出户的姿态,他半醉半醒地满屋子躲避,几圈喘息下来,酒坛子便见底了。
我试过各种办法不让他进门,可清晨总能见到他笑呵呵地又来偷酒喝,一连几天下来,我也再懒得拦他,只是私下在酒里洒上醋,合上酒塞放到他能找到的地方。
竹屋后的空地,不像城里的百姓喜欢种些瓜果花卉,我每日呵护浇水施肥的只有一种蔬菜。
胡萝卜。
满嘴酸涩的滋味还未散去,望着满桌的胡萝卜,苏秦远不住哀嚎:“胡师师,怎么又是胡萝卜!”
“很好吃。”我依旧夹起一筷子放进他碗里,然后看他无可奈何地吃光。
午后的月下湾,仍是一片嫣红灿烂,他吃过午饭后常常赖着不走,偶尔跑到泉边练剑。他握剑的时候极为认真,整个人融入口诀心法里,眼底愈发清明动人。我习惯坐在桂花树上远远看着,一招一式,伴着新落的桂花悄声宛转。
练得累了,他就卧倒在青石上望着我,不眨眼也不说话,仿佛等着我耗不住开口遮掩尴尬。“下雪的长白山,是我一生去过的最美的地方。而胡师师,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他说这个话的时候,也不知羞,全然忘记自己是个小道士。
而我,亦忘记自己是只兔妖,一时沉醉在他的话里,低头,丹桂遍地焰火辣眼。
那日清晨他推门而入,眼睛里流露出不舍,支支吾吾地半天也没凑出别离二字。
他抢着给胡萝卜浇好水,又去后山砍好两捆薪柴,蹲在我面前翻来覆去拨弄他的宝贝桃木剑,磨磨蹭蹭好大一会儿,才小声嘀咕:“小师师,没有办好师傅吩咐的事,师姐说明日一早启程回长白山。”
我正绣花的手一滞,面上仍旧一副冷淡清秋的样子,只是丢出不疼不痒的道别。
“路上小心。”
——贰——
月下湾夜晚很美,虫鸣星稀,河边灯火两三家。
我着急明早苏秦远就要走,手上更是不敢怠慢,绣针来回穿梭生风,锦衣即将完成,我剪下一撮头发,咬破手指挤出血涂抹在发丝上。
发丝沾血渐渐褪成银色,银丝穿过绣针,我用它继续绣锦,行行列列复行列,一朵海棠花半开欲放。
云兔一族,毛发最为珍贵,可以驱寒驱病,更能暗中生光,也称夜雪丝袄。
长白山经年大雪,苏秦远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定是不懂保暖御寒,桂花酒被他喝光了,胡萝卜差不多也被他吃光,索性好人做到底,再送他一件夜雪锦衣,只期望他不辜负我的惦念,偶尔下山能记起我这个朋友。
我幽幽叹气,穿戴梳洗好,把锦衣放进篮底,掩上门借着月光赶往十里亭。
十里亭,别离地。
鸡鸣阵阵,我看见十里亭前站着一个女子,她身姿挺拔,玄衣束身,背后负着把五尺长剑。
取一抹气息尝析,与苏秦远仙法路数一样,这个人是苏秦远的师姐!
“妖?”她回头,光华伏在眼底。
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直到这刻,我才知道玄华道术这般厉害。
女子面容清雅,她略微吃惊,皱眉道:“你就是胡师师?”
我抵不住她的逼视,只得扶住亭柱点头称是,脚下瘫软地迈不动步子。
“你是妖。”寒光一闪,她不带半分犹豫,长剑直指我的要害。
她不是普通人,一身筋骨散着仙气,分明是天上谪仙转世,我绝不是她的对手。当下浑身瑟瑟发抖,但我不甘心地昂起头,决意赴死也不输气势。
剑到底没有刺下来,她怔住,见惯妖精山鬼临死前的讨饶哀求,看着我这个不怕死的小妖,眼里竟有几分动容。
就是这一刻的迟疑,让我偷得机会,催动凝魂咒将她定住。
“你无耻。”师姐面上没有悲喜,像一尊佛定在那里,灰蒙暗涩的清晨,我还是瞧见她眼里的隐隐怒气。
毕竟还未成仙,她也会怒,凡人的七情六欲没断干净。我不禁觉得好笑,但不敢放松警惕,弯腰收起她的长剑,追问:“苏秦远呢?”
她装作没有听见,我也不再强求,放下篮子,心中似有不平,断声道:“我没有害人之心,这是留给他的一点念想,还望师姐成全。”
天色暗沉转晴,鸡鸣已过,师姐还是闭目站在那里,仙姿清风。我不想过多纠缠,转身没走出几步,她忽然叫住我,还是一副冷硬口气。
“我叫……齐若念。”
我自顾自离去没有回头,她清雅的脸抽搐了一下,但还是心软,继而续道:“师弟奉命先回去了,你如果有事,我可以帮忙传达。”
清晨露珠盈盈生光,我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丹桂,一如初见时的殷红烟潋,眼底不禁氤氲,带霜的露气吸入腹中,我的心也凉下来,缓缓答:“不必了,叫他保重。”
那时,整座小城都在议论,远在边陲的南夏皇帝病重,急切召回在外学艺的独子。
而刚好,南夏的国姓为苏。
苏秦远还没来得及和我道别。
——叁——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还是能改变一些事情,比如,和我最亲近的农家女小梅腊月初八出嫁了,夫家是做小买卖的,虽说算不上富贵但也不愁柴米生计。
小梅出嫁的那天,河城破天荒下起大雪,城内城外萧瑟清冷,小梅却是明艳照人,她握住我的手,声音也比平时高了几个调子,打趣道:“胡师师姐姐,河城的男人你都不喜欢,倒不如跑到仙山道观里寻个娇俏女修,两人一起修仙成佛,到天上逍遥。”
末了,她还补了句:“我觉得,齐师姐不错,比我的阿牛哥好看多了。”
我嗔怪她亵渎神灵,也恼她口无遮拦,误打误撞地道破我的心事。这三年,每逢腊月初十,齐若念都会替苏秦远来河城看我,带上些女孩家玩意儿。她不喝酒,却偏爱我亲手酿就的桂花蜜,大多时候还会端过一大碗胡萝卜。
我做胡萝卜的手艺见长,齐若念曾赞叹,吃了我家的胡萝卜,别家的便再也不爱了。
她每次都是匆匆来,又赶着第二天回去,从不多呆,一日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