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的那一刻,月生海原以为自已是必死无疑的。
一个脆弱将死的婴儿,在喜怒无常的魔头手里,怎么可能活下来。
生死之间的昏沉里,有温和的内力源源不断护持他的脏腑,有人将他抱在怀中,在黑夜里翻山越岭。后来他们在一处很亮的地方停了下来,约莫是进了客栈。
檐下的铃铛在冷风里叮叮当当地响。屋外秋虫一声声叫得凄切。屋子里隐约看见烛火摇晃着,没有一丝声响。光下有人背对着他,安安静静地,像在调配什么药剂。
暖和又安全。
想必是风师叔觉察到了不对,表面上虚与委蛇,脱身后向正道的前辈求援,方才将他从魔头手里救了出来。
不过这人又是谁?风师叔年少时顽皮跳脱,然山宗七十二峰个个都是又粗又硬的剑客,少有这种温和安静的性子。
月生海努力去看。
那人低着头。乌发披散着滑落下来,遮住了侧脸,看不清样貌。
其实就算没有遮挡,月生海也没法辨认。他现在中着毒,眼里只能看见模糊的色块:满眼暖橘色的背景下,一块很柔和的白色很慢地移动过来,有苦涩的药香萦绕在鼻尖,是那人持着汤匙递到他口边。
是温良贤惠的样子。
月生海还没习惯婴儿的身体,又中着毒,艰难吞咽下去,黑漆漆的药水还是流了满脸满身。
就很尴尬。
那个人愣了一愣,只是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声音怎么说呢……有些无奈,有些疲惫,有点忧愁,又有种种细微到难以分辨的情感,复杂又痛苦,最后都被一一压了下去,只剩下温柔和怜爱。
月生海心里一乱。
月生海早就猜出了自已这辈子的身世。他流着魔头的血脉,这不仅会给这人带来无尽的麻烦,还可能意味着,他俩之间有没法解开的血海深仇。
这个人……就好像为了他,不声不响地强迫着自已,放弃了许多东西。
月生海还在胡思乱想,那个人已倚着床头坐下,让月生海背靠自已的胸口坐稳,然后就以这种极为亲密又保护的姿态,一勺一勺,慢慢将一碗药水喂的干干净净。
安安静静地,不会像一般父母那样柔声哄着,甚至动作也生疏笨拙。
却就像深山潭水一样,有上辈子的严师益友们从未有过的那种,安静的温柔。
月生海幼年无父无母,流浪街头。后来被师父捡回去,教他忠孝仁义,拳脚武艺,可小流浪特有的那股狠劲早就刻在了骨子里。同门都知门主首徒最为刻苦用功,甚至时常熬夜练功直至累晕过去。但他其实心里是怕的,怕辜负师门期望,所以不敢有哪怕一项弱于旁人。
但现在,心里紧憋着许多年的那口气突然就松了下来。
药喝完了,肚子饱了,身体也有了力气。可月生海一点都不想挪窝。他缩在那人怀里不走,于是那个人也就放任地维持住环抱他的姿势,只是用冰凉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脸,无奈地笑了一声。
真好听。
等回了宗门,见了门主和长老,就能被他正式收养了吧。上辈子的师父很好,他这辈子也不会违背他的教诲,去熬炼拳脚,斩妖除魔,但他还是更喜欢身边这个脸都看不清的人。
毕竟这从来没有人,会给他这种“无论如何都会被纵容和喜欢”的感觉了……
就好像老天看他无父无母,飘零一生,特地来补偿的一般。
月生海傻呵呵地笑。
不过这个人……到底是哪一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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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生海发着呆,期间又断断续续被喂了几次药,视力渐渐好转起来。却听见外门上一声脆响,有人震开门锁,大步走了进来。
抱着他的人猛地一抖,双手飞速在他周身要穴拂过。然后从床上起身,不动声色地将他推进了床底窄小的缝隙。
“那孽种呢?”进来的人低声喝问。
低沉威严,是他从未听过的嗓音。
是宗门里的人没法接受他,来斩草除根了?
月生海从不畏死,但他怕那个人偷偷护着他,以至于被宗门发现惩罚,像风师叔那样被折了佩剑,永守祖师祠堂。
但他现在死鱼一般瘫在角落里。手不能动,口不能言,连呼吸都停止了。
脚步声从床边逐渐远离。然后外屋传来膝盖砸在地面的声音,有人朗声道:“教主,属下幸不辱使命!”
怎会如此。
月生海呆住了。
那是他化成灰都认得的声音。
十几年日夜苦练里的假想敌,被他亲手斩断心脉断绝生机。他记得那人死前的疯言疯语,如同记得当年清风殿里他的青罡剑刺穿这人胸口时的声音。就算现在那声音年轻稚嫩了许多,也绝不可能认错。
屋外的招魂铃在风里叮叮当当地响。魔教里饲养的毒虫叫得凄厉。
月生海躺在地上,浑身冰凉。
哪有什么温暖安宁的客栈,这是魔教的老巢!
在自已曾经踏平过的魔教里,被自已杀死过的宿敌玩弄于掌心。
还真是因果轮回,讽刺至极。
那教主低声吩咐里几句,年少的魔头便又走回里屋,从柜子里取了什么东西,跪在地上,毕恭毕敬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