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鸢也在打量那女孩,单从容貌上说,她看起来比叶鸢还要小些。叶鸢又随着苍舒的视线去看她的腿,发现她的腿被罩在及地的绿裙之下,一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那女孩也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她噗嗤一笑,索性稍稍卷起裙摆,露出藏在下面的一双腿。
她的腿竟然是一对金属质地的义肢。
叶鸢心中一惊,连忙别过目光,但她很快又意识到刻意回避或许才更无礼,于是将视线转回,仔仔细细地观察起这女孩大方展露出的义肢。
这样一看,叶鸢当即理解了苍舒话中的意思——这双义肢由千百只部件组成,行动自如,除了外观,几乎乱真,的确值得赞赏一句精妙绝伦。
“四十几年前,我在论星大会上伤了灵根,还丢了双腿,不得不造了两条假的。”那女孩一边说着,洋洋得意地抬了抬腿,展现着这义肢的灵巧,嘴上还要故意谦虚,“虽然仍有不便,但大体上还可堪一用。”
“姐姐!”颜双枝走上前来,无奈道,“休得对贵客失礼。”
苍舒却高兴地说道:“令姐的机巧之术非同凡响,今日得见,反倒是我撞了运。”
没等颜双枝回话,苍舒又说:“不过我还想亲自钻研一番,能否请你将其卸下,借我……”
颜双枝大惊:“不准卸我姐姐的腿!”
叶鸢也大惊:“不准卸别人的腿!!”
“我叫颜蝉,是这位一惊一乍的怀永城主的姐姐。”颜蝉笑得更开心了,向屋中指去,“这位贵客,家中还有几件备用义肢,不妨选一两样来拆开看看。”
苍舒正要上前,却忽然顿住,犹豫地回头看向叶鸢,叶鸢被他晶晶亮的琥珀眼睛望着,实在难说出拒绝的话,只得叹道:“好吧,你去吧——不过千万别把东西都拆了!”
颜双枝见危机解决,也松了口气,说道:“我去给‘天衍’写回报函,暂且先走一步。”
送走了苍舒和颜双枝,颜蝉又看向叶鸢:“这位妹妹年方几何呀?”
叶鸢在内心算了算,艰难地说道:“……我叫叶鸢,今年八十有六了。”
“我今年两百六十三岁,我妹妹恰好是两百岁整,你比双枝还小上许多。”颜蝉的目光柔和下来,“你当真是位小妹妹。”
叶鸢不禁感叹道:“我倒是没想到八十六岁还有被叫做小妹妹的一天……实不相瞒,我从五十岁起就不再每年过生日了,想到等到一百五十岁再重新过起。”
“你原本是每年都过生辰的吗?”颜蝉奇道,“为何要到一百五十岁又要再过呢?”
“就算我活了一千岁,难道这一千年就不是我一天天亲自过的了么?自然可以每年都过生辰。”叶鸢理直气壮道,“而且,我倒是觉得,年岁越长越应该过生辰,省得活得太久,忘了要抓紧光阴。”
“听你这样说来,我也感到一年真是又长又短……对修士而言,一百年似乎也又长又短。”颜蝉的眼中闪过怅然,但很快又笑起来,“对了,我带你去看看怀永郡怎么样?”
叶鸢对她点点头,于是颜蝉牵起叶鸢的手,向田间跑去。
“我们怀永郡灵脉稀薄,要获得和别人一样的收成,只能开辟出更多灵田。”
“难怪你们将房屋打散分布,原来是为了设田。”叶鸢问道,“可是,这么广阔的灵田,要有多少城人来打理呢?”
“仅靠我们怀永郡这些人自然是不够的,所以我想了许多办法。”颜蝉遥指向某处,“你看那里。”
叶鸢望去,在灵田中见到一只只木偶,这些木偶做成牛马的形状,四肢伏地,背部刻有咒文,脖子上套着犁铧。
在这些木偶旁,偶有一两名农人牵着牛偶身上的环扣,将它引向另一片农田,等他们放开环扣,木偶便迈动四肢,拖着犁铧在田地中来回走动。
叶鸢收回目光,又不自禁地去看颜蝉的腿,她的裙摆随着她的跑动上下翻飞,那双金属义肢踏在田埂上,留下的足迹与叶鸢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八岁入山门,十八岁筑基。”叶鸢忍不住说道,“虽然此后,我的修为提升越来越缓慢,但仅论筑基,我应该是比绝大多数修士都要快的……你的容貌却比我还要小。”
颜蝉笑道:“我十五岁筑基,颜氏这一辈,恐怕没有人比我更快的了。”
在参加论星大会之前,她是北辰瞩目的天才,冉冉升起的明星,直到在论星大会的第三场,与天干颜氏的一名嫡系子弟遇见。
在那一场对决中,颜蝉终于领悟到,并不是拥有卓绝的天赋与压倒性的实力就能获得胜利,而她的敌人也不仅仅是与她对决的那个修士。
而是站在他身后的整整一个家系。
这对颜蝉、颜双枝,以至于怀永郡而言,都是过分惨痛的一个教训。
叶鸢的话勾起了她的些许回忆,但颜蝉并没有在其中停留太久,因为她已看见了前方的巨大水车。
叶鸢也看见了那只水车,她们像两只蜻蜓一样穿过错落灵田间,一直跑到那座巨大的水车前。
水车恰在这时隆隆转动了起来,颜蝉停下脚步,也拉住冲得过头的叶鸢,在这闷雷般的巨响中对她大声说道:“别往前了,会被水冲走的!”
“什么?”叶鸢也高声问她,“可是这里并没有河呀!”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了嵌在水车上的阵盘。
并没有江河经过此处,那座水车本坐落在干秃的沟渠中,但不过数秒,叶鸢听见远方响起了水声,她放眼望去,正有一支河流汹涌而来,它们很快灌满了沟渠,水车起初被阵盘驱动,引来河流之后,又被河水推动,水流被水车一捧捧舀起,分成数不尽的支流,各自向广阔的灵田奔去。
叶鸢目睹着这一幕,忽而想起刚到北辰时所见的太泽山,她曾被鸿轩尊者所铸的嵬巍山脉所震撼,而就在此刻,这条河流似乎也在她胸中掀起了狂浪。
叶鸢不禁问颜蝉:“这座水车是你造的么?”
在嘈嘈水声中,颜蝉转过脸对她大笑:“我实在是北辰颜氏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是不是?!”
叶鸢的猜想得到了肯定,她却反而语塞:“你……你是如何……”
“灵根被毁以后,我的寿数就只余一百年。”颜蝉收起笑容,对她说道,“灵根被毁之前,我以为一百年转瞬即逝,但灵根被毁之后,我却发现,我在这一百年间能够为双枝和怀永郡做的事,远比我以为的要多——你看!”
她指向那一望无际的怀永灵田:“现在已经接近秋日,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在此时开垦和灌溉吗?”
叶鸢想起颜双枝对她说过的、关于‘天衍’使令的事:“是因为颜双枝已经完成了‘天衍’使令,太泽即将向怀永降下灵脉了吗?”
“正是如此!”颜蝉转过身来,在她身后,尚且还是一片死寂的荒芜,但颜蝉的眼睛却很亮,“这片土地已经枯萎了太久了,只要甘霖降临,我们的种子就会——”
她看见远处有一个农人在对她招手,农人身边歪倒着一只牛偶,连忙对叶鸢说道:“兴许是我的傀儡陷在泥中了,我去看看情形,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只是别跑太远了。”
嘱咐过后,颜蝉提着裙摆跳进田中,叶鸢与她挥手告别,等她走远以后,叶鸢四处看了看,正想着要不要回去找小师兄,却忽然在前方望见了一片雪影。
那是一只白猫。
它依然雪白灵巧,安静地站在田埂上看她,叶鸢一瞬间就知道了它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