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胡昊说:“好。”

他的眼睛,仍盯着车窗外的那些人。在仍然活着的人中,有一个持枪军警,目光锐利如豹狼,在人龙当中慢慢穿行。

钱乐闻又骂了句脏话。胡昊转过头看他,他说:“电话拨不出去,我要进去看一下。”又做了个手势,“你留在车上,不要下来。看着车上物资。如果我回不来的话……”

回不来的话怎样?他没说,只生硬地转了个话题:“等我回来。”

钱乐闻从车上翻出一面小国旗,攒在手心里。他跳下车去,一只手高高举起那面小旗,一手肘一手肘地将自己埋进人群中。胡昊看着他的背部被吞没,只剩脑袋,然后只剩那一面小国旗。那一点红色,渐行渐远,终于被黑色的人海吃掉。

胡昊掏出手机,这里没有信号。能够与外界联系的,只有钱乐闻身上那部卫星电话。微妙的是,过了国境,他发现腕表指针居然不动了。

简直是时间与空间之外的遗忘之境。

他在枪声与叫喊声中,直觉得国内种种宛如碎片,悉数散落在遗忘之境外。

铁窗那边父亲的脸。初恋女友的模样。云霄路上的小饭馆。天台上的云。前女友小腿肚上的纹身。办公桌上的台历。王泳低头露出的那截白色脖项。

“谢谢!”

王泳跳下车,用航班上跟胡昊现学的法语跟当地人再见。对方笑起来,朝她扬扬手。

我的法语有这么差吗?怎么每次他们都会笑。王泳边往候机楼走边纳闷。

她已经对这里非常熟悉了。这里的人也知道她是“来撤走侨民的中国人”。往停机坪上一站,扬起细细的胳膊儿,晃一晃,很快有车停下,载上她。她用蹩脚的法语加英语,指手画脚,说自己要去哪个停机位。没有人拒绝。

烈日下,有风吹到她脸上,咸咸的。她分不清,这味道到底来自地中海,还是撒哈拉沙漠。

这真是个奇妙的地方。

头天的新鲜感与紧张感,很快被后面想家的情绪冲淡了一些。在异国停机坪上,接到来自印象航空的撤侨飞机,乘务员跟安全员,把一箱箱巧克力、可乐、方便面往下搬。年纪大一点的,对他们特有同理心。阿成说,有次一个乘务大妈看到他,激动地说“你们真不容易”。她转身到后舱里,将剩下的飞机餐热了,拿给他吃。

有个乘务长,王泳第一眼见到她,便觉得她像自己妈妈。那乘务长一眼见到她,竟也愣了愣,然后向她招手。

她走过去,乘务长从自己包包里掏着东西,半天翻出来一小瓶驱蚊液,一小盒创口贴,和一罐老干妈。“小姑娘,都给你。你在这里不容易,想家了吧——”顿了顿,“你长得有点像我女儿,但她比你养尊处优多了,唉……”

王泳想了想,慢慢地说:“我还要干活,东西我不要了,谢谢您。但是,我可以抱一下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