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谁最后都是一块臭肉。主任走好。”
大姐后来去上海中医药大学读夜校,跟着老师学脖子的风池疗法,裹着白色毛巾和同学互相按摩,几个月后南下到广州生活。车间主任那胖乎乎猥琐的样子她偶尔还能记起来,“希望他们把这笔技术奖金拿去吃药,我很需要这笔钱,但是他们可能更需要。”刚开始大姐这么想,可是学了医以后,再也愿不毒舌,都说医者父母心,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她对那些患者说,“人啊,甭管都了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两个字,一个‘中’一个‘正’,此乃中医的文化精华,跟谁生气都是跟自己生气,知道不?”大姐啪一声用手掌拍在患者背上,结束了一位患者的治疗。张桂兰记住了这金玉良言。
跟谁生气就等于跟自己生气。对,张桂兰一清早怎么突然想起了大姐呢?她扪心自问,可能是后背的经络又堵住了,她好好按摩一下,最近的锻炼也没有提上日程,她知道自己不能怄气,又忍不住想说杨力系皮带的事情,一早上为了说不说杨力而纠结,等给金禾做了早点,鸡蛋和豆浆,然后把新买的罐子里的各种养生茶重新摆了一下,放在饮水机旁边的小桌子上,杨力已经穿上裤子,系上了皮带,这才稍微好了一点,她回到洗手池边关照自己,开始洗脸,一般家庭妇女都明白,醒来的第一件事擦一把脸简单洗漱完,就要赶到厨房开始忙一家人的早餐,而男人们起来就会上厕所,洗漱,等饭,发呆,吃饭。张桂兰看到杨力穿戴整齐,准备出门送金禾出门,“你骑车的时候慢点,要我说就坐车方便些,公交几站也到了。”杨力不同意,“我去送娃了,你抓紧也吃点,吃得太晚了对胃也不好,听到了吗?我出门了。”他发现自己瘦了,但是没有对张桂兰说。
杨力这些年被慢慢教育的有些自制能力,可以刷刷碗,洗洗菜。其实关于妆容,系皮带,其实退休以后他都不怎么系了。这么一捯饬,那个劲儿又重回进办公室的时候,那副样子。但是今天可不是进办公室,拿着茶杯开会看报纸,而是要骑着二八自行车把金禾送到几站地以外的幼儿园,因为他最近不自觉的瘦了,因为他知道女儿离婚的真正原因是陆海又要生一个孩子了,他这些天一直郁郁寡欢,想当初也是一局之长,怎咽得下这口恶气,但是必须要咽下,妍妍握住爸爸的手,“爸爸,放弃吧……我已经放弃了。我不得不放弃了。”杨力觉得女儿一瞬间长大了,不像女儿了,而是朋友。是可以相互互诉衷肠的朋友,他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看着美好的青春从女儿的身上也要慢慢消失,觉得有些心疼,可他是爸爸,最终还是没有流下一点眼泪,想尽可能为女儿把生活扛下来。
杨力也会想起过去,但是和妍妍想的不同,他总会响起妍妍很小的时候要织一件毛衣给他,几岁的时候拿着张桂兰的钳子和毛线,大约只有三四岁,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他仍然记得那个情景,一个孩子从娘胎里带来的东西永远都胜过后天的学习与培养,那是一种本性。他知道小时候也娇惯她,张桂兰歇斯底里偶尔也影响她,但是她终究通过学习,认知的建立,漂泊的开拓精神,形成了自己,是非常独立的一个孩子。通过接受陆海生孩子这件事,他读懂了女儿的承受能力,也解读了她对生命与生活的态度,在他和张桂兰一生都在意的世俗计较的这点上,妍妍远远超过了他们,虽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的女儿真的要为这样的命运和选择而苦痛艰难很多。
“你出去旅行,得注意安全,既然去了就好好玩,你妈在家里会带好金禾,好好玩一趟,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河。有什么事情,都还有爸爸呢。”杨力骑车的这条路,妍妍每天都要来回好几趟,三个红绿灯,经过一个环形转盘路,左边是很多婚纱店,好几家挨在一起。在婚纱店的对面,是老头老太太们锻炼的公园,公园边的杨树现在正经历叶子从绿色变黄的过程。他在这个城市是一个陌生人,他从自己的城市终于等来了退休,原来可以好好养老,但是现在不行了,他骑上自行车,幸好还行,不到六十岁,他和其他的年轻人一样过红绿灯,等着骑车先行驶,小心翼翼把孙女放在怀里的座位一字把手上,像个年轻人一样来到这个城市,开始重新奋斗。有些东西是钱不能解决的,比如保姆,保姆就不如亲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带的好。他的背影融合进人海茫茫里,在日出的光照里是那样的伟岸和苍白,他穿着白色衬衫短袖,露出两个发黄褶子很多的胳膊肘,带了一块老式手表。“金禾,抓紧,姥爷骑着大车要加速了啊!”孩子特别高兴,“你开的是扫把…动画片有个可以飞起来的扫帚…哈哈”
张桂兰洗完脸,走到客厅,日出的光线很美,她看了看彩虹时钟,六点五十分。初秋的晨光,每片叶子都被照得发亮舒展,夏季很多树叶耷拉下来为了少流失些水分,而秋天,它们都在等待着慢慢变黄,慢慢变红。她掏出滑盖手机,想了想,编辑了好一阵子,写了一条很长的短信,发送到陆海的号码上。大概的意思是想去看看陆海,进一步的意思是妍妍出去旅行了,等她回来后看看两个孩子是不是还能和好。她一个人被蒙在所有人的鼓里,只有她还在挽回的路上左思右想,为了女儿弯腰给陆海赔个不是都行。陆海,杨力,妍妍,这些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不让张桂兰知道,是怕伤害到她,她的自尊心受不了这个。北京时间清晨六点,正是慕尼黑的深夜零点。
妍妍和多丽从凌晨一点飞到另一个凌晨一点,时差六个小时,要过两个凌晨。空中还是黑色,在平流层什么都不见,只有巨大机械的轰鸣声,微醺的妍妍有错觉,觉得是窗外磅礴的大雨声,尤其是夜晚的大雨,每一滴她都听到了。她伸展全身,又卷缩在一团,过一会儿再伸开退,旅途使她还没有开始就有点疲惫。她们前几个小时如同在干草垛上举行了轰轰烈烈的狂欢,巨大的谷仓如魔法般出现在记忆的宫殿里,两个女生从童年,少年,青年的各个阶段走出,耳朵上沾着麦粒,语言里说着那些忘不净的旧事,发髻蓬乱,衣服上插着麦秆,洋洋得意而脚步微乱,正像在鬼混时被逮到一样。她们靠在一起,笑起来,多丽非常调皮,摆手和妍妍举杯,这感情仅次于乡村元素,哪怕是卖弄风情。
多丽的毯子掉在地上,她侧身躺着,带着颈部按摩垫,露出后背和腿——后背的肌肤没有得到充分休息而毛孔粗大,腿健硕,头发拉着卷,染了颜色,一路风尘,造型全无,棕色发红的卷发有一半盖住了肩膀,一半压在脸底下,她倦怠地闭着眼睛,经过前五个小时的兴奋,现在疲惫慢慢上来。妍妍隐约看着多丽在黑暗中微微闭着眼睛,从心底生出一丝丝愧疚来,少年时候可以去天涯海角的人到了成家立业后再一起去天涯海角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尤其是多丽家大业大,要从生活、工作、家属,以及几个孩子中抽身。她把毯子拾起来,轻轻盖在她身上,多丽在梦里不经意透出点少女的神情,但是经不起细细观摩,仔细看第二眼,表情和心思转瞬即逝,再难捕捉,又回到浮肿淡淡的油腻和疲惫。妍妍打开手边的夜视灯,散出橘色温暖昏暗的亮度,她也喝了两杯香槟,迷迷糊糊,机舱里的温度适宜,只是她挠了下头发,感觉好几天没有洗头,头皮很痒,头屑很多。她知道自己现在很粗糙,应该从这里走出去,经过商务舱,到经济舱的最后一排坐着,最好戴一顶很大的帽子,遮住脸,这才像离婚的女人,这才像她流落在世界的样子。这一个月她要比世界上最邋遢的女人还要邋遢,感情可以将女人变得美丽可人,温婉柔和,也会将女人变得狼狈不堪。
“喝醉真好。”多丽眼睛微肿着,她对妍妍说,“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就是……和想珍惜的人一起度过一些时间。对吧?”
“但是这机会很少有人得到。大部分人,都在期待中走散了。”
“你爱陆海吗?”多丽小心地问。
“……不知道。”妍妍用鼻子吸了一口气,就像刚哭过那样,有一声轻微的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