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妍在楼上看着陆海把东西先放在地上,接着把后备箱打开,两袋衣服放在后备箱,还有一袋扔到后座。他放东西收拾车里的姿势还是老样子,她再次鼓足了勇气眼睁睁经受陆海从眼前走掉的痛苦,这个下午就像一场袭击战,她知道这一眼肯定会像激流一样把她卷进去,她知道一个人拿三包东西很困难的……到了现在她还在考虑东西太多了对方拿不动,想着自己要不要再帮他拿到车里,过去要是外出野营或者钓鱼,他们一家三口总是分配拿好座椅,鱼竿和帐篷。……
没有前往,不敢前往。她想,决不回去。
妍妍在楼上怕陆海抬头看到自己,把腰直起来,视线落到对面的美容中心广告牌,那个粉色的广告牌上有一排俗气的文案,她直起身子后在楼下的人便不容易看到她,他就这样走了吗?她靠着墙,并不知道,他从一年四季停车的车位上发动了引擎,准备离开。受到这声音的刺激,悲伤油然而生。她有一种前途渺茫,未来困顿,一时之间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力量的感受,她和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女性一样不分国籍与文化,不分年轻与贫富,在此刻启动了提问者和回答者双重的机制——当她们的爱人离开世界或者离开她们(离婚)以后,她们自己能列举出这个男人讨人喜欢的各种优点,强化这种想念的感情,同时又为了自己能好过,顺势数落他们过去生活里种种不是,这样能取得心理平衡,好像谴责真的可以弱化她们对他们的感情。但是,离都离了,还需要谴责和瞧不上吗?
哪怕是诽谤或谩骂,也似乎是优雅的一种惦念。
妍妍正在经历这种抱怨和原谅同时进行的思想电波,眼泪滴答滴答落在地板上,一个人从其他人的人生里出走的时候竟是如此无声。“我没有秩序?你有吗,你有秩序吗?你知道秩序是谁定的吗?你知道那些说秩序的人,从来都不讲秩序!”妍妍有点想去推搡陆海,但是她感觉自己的手,如果一旦碰到对方,就会被反噬拉进深渊中,而眼下,陆海早已经开着车离开了他们共同生活了八年的家,她的眼前,只有空空荡荡的房间和一个小时以后要回来的陆金禾。她产生了幻觉,总感觉对方还在眼前与她争执。
这一夜,妍妍梦到自己在北方不知名字的小镇。那里地面覆盖了很厚的白雪,目测几十厘米,她要过一个桥到对面去,那桥的宽度大概有十来米,但是分成了很多条,就像挂面形状。妍妍走在最右边的这一条上,下面即是万丈深渊,她有些害怕,害怕打滑,桥边也没有可以抓扶的地方。有一个大姐路人与她同行,告诉她要往桥里面走一点,还示范了一下,说如果不这样走,就有可能掉进深渊。
梦到了大雪,梦到了在雪中追寻她名字的人。她从桥上走过去,慢慢走,脚印在雪地上很深一个印记,但是她没有回头,一直向前走,走到桥的对岸,对岸还是厚厚的大雪,雪地上没有人。她孤身一人走着,进入一间教室,教室讲台上有人讲课,她溜进去坐在其中一个空位上。外面的大雪还在飞舞,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还有笔,正准备记东西,讲台上那位老师开始喊名字,她低着头把头埋在桌面上,生怕喊叫的是自己,但是就在这一刻,老师喊出了她的名字。
梦被打碎了,妍妍翻身,看了看正在睡梦中的金禾,想想这么炎热的夏季为什么会梦见下雪的梦。她脑海中有一条中医的信息掠过,恐伤肾而肾阳虚则感寒冷,大雪主寒,肾主骨,是恐惧造成了这个梦境,白天的一切让她潜意识里对未来充满了害怕。她停顿了一下,又睡着了,接着梦,那位看不清脸的老师牵着她的手走出教室,似乎要去吃午饭,他就这样把她拉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强烈的、像久违的故人,要填补陆海对她缺失的爱情,他放下正在讲的课文,也没有下课的铃声,牵起她的手,意图坚定,他手里的力量可将她最近现实生活里的那些冰冷的伤害和没有颜色的琐碎一齐抛在身后,她感觉自己被幸福和自由包围,很多苦恼都可以划清。两个人牵起手在大雪里奔跑着,那么从容,快乐。这个人不知道是不是陆海,妍妍记得不了,他点燃了她心中的火苗,在白色的天与地之间,构成了清冷的情调,有鸦片般魔力似的。
他们的手和眼睛都有瘾。妍妍的风衣在冬季的大雪里更突出,对方白色的羊毛衫正好映得她的脸白净,他要带着她走入未来的一切时间,从一个男人身上感受的伤口和对异性的偏见即刻消失,她突然很想见伸手去摸对方的脸颊,非常想见到他是什么样子的五官。她笑着,有点腼腆,知道这只是幻觉,可幻觉才是美好和甜蜜吗?
“从此以后,都要喜乐。”他们缓缓向前,他拉着她的右手,耐心的等待她。温和,使寒冷不再冷了,这股热流非常柔软,绵延不断,他有着温和的手掌,还有乌黑有神的眼睛。她在心里想,这真是顽韧又内在的人。他们在爱的面前屈服。
这个梦境不知道持续多久,妍妍醒来,睁开眼睛后还能感受心底里丝丝的甘怡。她伸手想拉开窗帘,又停住了,想将片刻的关爱留住,这种感受难能可贵。这个梦境是迷津,这个形式是困惑,她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温和的感受了,这里没有恐惧,也没有孤独,没有那些晦涩。在梦中也可以重新开始爱情的感受,她感觉自己从一个漆黑的洞里爬出来,洞的外面,应该是阳光。雪天没有漆黑,白色映照着天空,微弱的光从梦境投射进现实的房间,桌子上陈列的书籍和玩具,镜子和一些发夹,一盒粉色的茉莉香薰,有点神话。
陆海搬走的第一夜里,梦见大雪纷飞。
八月的北京很热,中旬一日暴雨。前一日,离。
第5章 一棵树------长河(一)
“你只看见了火光,你知道这一切,都是用什么换取的吗?”
渴望太久的东西一旦得到,要么就是封存柜底,要么就是时刻挂在身上。
人在身边的时候不起眼,不在身边却空落落的。要说离开一个人,其实谈何容易呢?从习惯走出来太难,说爱一个人不如说习惯一个人,进而习惯了这个人和自身构建的节奏与模式,大脑神经和身体其他部件高度粘合,可粘合并不是一体,不过还是依赖罢了。本来是一个挺好的夏天,一个挺好的妍妍,现在却变成一个多暴雨的夏天,一个脸上挂着泪珠的妍妍,她点了一盏精油香薰,熬过了最初的夜晚,又把家里全部的床单、沙发布手洗一边,她觉得当下有些实际的劳动更好,出了很多力,流了汗,她一口气申请休了 12 天年假,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攒着为了家庭聚会而不舍作废几天,用个单位的假期都如此斟酌,她目前想让时间过去的快一些,这心态也真奇怪。而且她不愿意肿着眼睛去见同事哭诉自己的遭遇。
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事,她知道需要通知两部分人,第一是父母,第二是朋友。父母一对,朋友想说的只有一个。妍妍打算隔三天通知一方,分两步,一起告诉他们怕电话来得太勤,信息轰炸,对自己过度关心,自己体力有限无心应付,其实也就两个人,照理不会如她想象的那样满大街都是安慰她的眼睛。她最近想得太多了,或许发生了神经衰弱,这件事的确应该先告诉父母,毕竟也算共有的大家庭出现破裂,人员流失,陆海是个前姑爷,但是心里还没准备好,她蹲在地上手搓被单,左考虑右考虑,决定先告诉多丽。
“如果这些年没有换来天长地久,又和娼妓有什么区分?”多丽是唯一的朋友,就是那种从小玩到大,最后也不愿换来换去的朋友——知道她身上有很多毛病,但离婚以后第一个想告诉的,还是这位闺蜜,总得告诉一个知心人吧。这位女士三十有三,雷厉风行,纵横在自己的世界多年,生有两儿两女,正在如日中天的开培训学校分校,搭上时代的政策顺风车,一下子成为了二线城市小翘楚。家里百万车几辆,房车配齐,别墅三栋,存款八位数,银行企业贷款九位数,活得热闹充实,她从来不怕贷款的压力,企业总要流转,只要有回款,什么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