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瑾瞧着软榻上的皇帝,一时有些不知如何自处,缓缓上前两步,便听见皇帝轻轻开了口:“是青鸟来了?”声音苍老枯哑,毫无生气,宛若油将尽灯将枯。
云瑾走到皇帝面前,俯身致礼,却没有说话。
皇帝睁开眼睛,微微扯动嘴角,似乎想要笑一笑,指着榻前的凳子:“坐。”
云瑾坐了下来,侧着身子,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皇帝。自从他当了皇帝那一日起,云瑾已经不曾认真去看过他的容貌了;只记得之前,那年她初到聿王府时,诩俨四兄弟还有婉慧在御六阁打闹,他来叫走了衡俨。那时的他,虽说已身怀病痛,但外表瞧来,仍是身高手长,矍铄俊逸。可现下,他干枯衰老得宛若一副骨骸,稍微挪动身子,便不住地喘气轻咳。
云瑾在心里想过无数次与他见面的场景,她觉得自己会愤怒、会顶撞、会质问。可此刻,她见到自己面前的这张脸时,心里却只有困惑和恻然。
她不禁黯然唤道:“乔伯伯。”
皇帝听到云瑾这样叫他,似是十分激动,想要直起身子说话,一开口却连连咳嗽了许多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喟声道:“你……还肯叫我伯伯?”
云瑾忙垂头:“皇上,是青鸟失礼了。”
皇帝微摆了手,叹气道:“不妨事,我喜欢你这样叫我。”目视着云瑾,似乎盼着她能再叫一声,可云瑾却再也不肯张口了。
皇帝面露失望之色,闭了眼,默然不语,过了许久,缓缓说道:“我乔氏,不过是一个边陲小国,趁着当今乱世,先祖创立了基业。自立国以来,到了我手里,已历三世。”
云瑾不知道他为何要对自己讲起立国之事,心中惊疑,但仍是低了头仔细听着。
“我自小性子懦弱……还记得少年时,先皇带我们兄弟狩猎,眼前蹿出一匹狼来,我心中害怕,明明弓箭就在手里,一开弓便可抢个头功,却全然不敢动手。反被楚王一箭射杀,更被他当着先皇的面讥笑。我心中又悔又恼,脸上虽仍是笑嘻嘻的,回了府便将一块石头当作是楚王,不住地鞭打。”
他语声缓慢,说几句便要停上一会,昏暗的寝殿里讲着这样的陈年往事,云瑾心中难免有些惊怵。她将手覆在小腹上,强自镇定,听见皇帝接着说道:“我行事一向不如楚王,他杀伐决断,更得先皇的欢心;而我要做成什么事情,却只会背地里想了法子,暗中行事……”
皇帝说到这里,一口气没上来,胸口起伏不平,连连喘了几口气,苦笑道:“我的这几个孩儿,明南……诩俨……还有璋俨,他们的性子都有几分像我,只衡俨……他是最不像。”
皇帝慢慢地说道:“诩俨这孩子,表面上潇洒不羁,可其实他不过是小事不拘,大事上却极少违逆我同他母妃的意思。可衡俨……他不一样……他想要什么,我若不肯,他便是摆上台面据理力争,弄得我十分头痛。”他指着云瑾,淡笑道:“上一次便是为了你,他在这里同我争了起来。”
他说的上一次,应该便是衡俨向皇帝求娶云瑾那一次。
云瑾轻轻咬了咬唇。皇帝道:“我跟他说,你们两人,无论是身份、还是行事,都是霄壤之隔;他若执意要娶你,于他自己没有半分益处,更会激怒诩俨,引火烧身;他早晚会为之后悔。可那个傻小子……”他停下来,嘿嘿笑了两声:“他同我说,他既开了口,便已是深思熟虑过,无论将来如何,他都绝不反悔。”
云瑾虽然一早晓得衡俨曾同皇帝为了自己争执,可却是第一次从皇帝嘴中,晓得当时的情形,心头一动,又苦又酸又涩的,早已哽住了喉咙。突然觉得小腹又有些隐隐作痛,她微微蹙眉,忍着痛耐心细听着。
“唉……”皇帝仍是笑,摇了摇头,“我拗不过他,因此胡乱下了道旨。其实……便是我不肯,他也会有他的法子。唉……子不类父、子不类父……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