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濬清晰的逻辑,使得柳氏和身边的老仆皆有些惊讶。尤其是柳氏,她知道自己这个小孙女聪慧,可是这十岁刚出头的孩子心思竟然这样缜密。通过几个表象,就把事情分析这般清楚,也并非常人皆可及。

聪慧是好事,在家中便也罢了,小小年纪,在外面这样,就未免锋芒太显了些,柳氏怜爱的同时又有些忧心。回想自己这大半生,丈夫贤能,家里她一人独大,家外蒙夫荫,亦是处处受人尊敬。贾充遇到个郭氏之前,从未忤逆过自己。李婉在的时候,对自己恭顺体贴。可见,自己真的是过得太顺遂了。以至于她教孙女们知识道理,却忽略了教她们深宅大院的生存之道。孙女再怎么聪慧,将来也是要在后院讨生活的人呀。

柳氏被自己的这一意识吓了一跳,不自觉的摩挲着自己的膝盖,对贾濬叹道:“哎呀,我的孙女太聪慧了!待回了京都,祖母定然要另外给你请个老师了。趁着你阿姊备嫁的这几年,让她同你一道开开眼,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

贾濬恍然道:“祖母,阿父是来接我们回豫州的吗?阿姊婚事定下了?”柳氏笑着嗔道:“你个猴儿精不是猜到了么。”贾濬嘿嘿一笑,仰着她明显晒得又黑了几分的小脸憨道:“祖母有心考我,我便尽心思索,可我哪能猜想的这么周全啊。”贾濬好奇的小声问:“阿姊定给谁家了?祖母可熟识?”

柳氏爱怜的看着自己的小孙女,有些为难的开口道:“是过继给司马师的那个孩子,司马攸。”闻言,贾濬沉默了片刻,了然的叹道:“阿姊是为这个哭啊。”柳氏看着神情淡定的贾濬,有些惊讶的问:“你可知道你阿姊定给的是什么人吗?”

贾濬肯定的点头回道:“我知道!”贾濬垂下眼睑,继续说道:“阿母被流放的时候我小,那段往事我不记得。我虽然渴望阿母陪伴,但是我更多的是担心阿母的安危。我清楚阿母被流放的原因,我去山下,去村子里,和去城中的人们打听过这些的。”

贾濬坐到柳氏身边,勾起嘴角对柳氏说道:“我也听说了,过继给司马师的那位,知道他的人很多,都说是个温和有雅量的君子。”说完贾濬揽着柳氏的手臂撒娇求道:“祖母,我们早些回豫州吧,趁着阿姊还没过门,我们找机会多了解一下阿姊要嫁的人吧。”

贾褒早慧,李婉流放时,贾褒已经记事,贾充续娶时,贾褒已经懂事。以至于她的心思更深沉,性子也更沉稳。贾濬年幼,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她都不记得。整日里除了学习就是到处疯玩,性子上更为活泼。

柳氏从来只顾贾濬的安全健康,不束缚她的自由活动,实行放养。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十分用心的教育方式。家中教她道理,家外让她见识。庄子内外人多且杂,便于历练。孙女小小年纪,遇事如此冷静,和长她几岁的贾褒比起来,贾濬实在是胜过太多了。

柳氏欣慰的笑眯了眼,对着身边,同样对贾濬一脸喜爱的仆妇廖婆子吩咐道:“廖妈妈,通知大家收拾打点,咱们尽早回京。”

豫州 洛阳 京都

从平阳襄陵到豫州的路途遥远,为了路上能让柳氏和贾褒贾濬姐妹路上舒适,贾充为她们祖孙三人,各备了一辆马车。

一行人缓缓的进了洛阳城,自由离京的贾濬,根本不记得京都的模样。贾濬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掀开车帘望着外面的商铺,街道和行人。一旁贴身伺候的婢女,比贾濬大上两岁的青田,嘀嘀咕咕的说教道:“姑娘,听说在京都,贵女是不可随意抛头露面的。”一边说着,一边按下贾濬掀起的车窗帘。一主一仆,一掀一按,反反复复。

最终青田败下阵来,贾濬八爪鱼一样盘倒了青田。贾濬一只手扯着窗帘,看着外面的街道问青田:“你有没有发现,越是靠近城中心,人流越拥挤了?”青田挣脱出贾濬的纠缠,收回被贾濬拦下的手,在贾濬眼前虚晃了一下,从另一侧又按下了贾濬掀起的窗帘,一脸嫌弃的说道:“这还用问吗?哪座城池不是市中心最热闹?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贾濬暗叹自家婢女看着清俊,实则就是个铁憨憨。主仆继续掀开按下,掀开按下,突然前面传来让车夫改道的命令。贾濬实在忍不住,好奇的问车夫:“达伯,前面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我们要绕道而行呀?”

车夫闻言,长长的哀叹了一声:“哎!小姑子有所不知,长乐亭主的郎君,名士嵇叔夜不知道犯了什么罪,今日要被问斩了。城里城外,不知道汇集了多少人要去相送。前面那一色的青衫布褂,都是太学院的学子。”

刑场借琴

贾濬好奇的问道:“即是长乐亭主的郎君,又是名士,如今当街问斩,定然是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吧?”见贾濬问话声音洪亮,毫不避讳,车夫胆怯的瞟了一眼四周,转头侧着脸,对隔着车帘的贾濬低声劝道:“小姑子,不是老奴多嘴,这里是京都,可不比咱们襄陵老宅。这里随处有通天的耳朵,咱们说话可得小心。如今呐,这天,姓司马。”

听车夫这样说,贾濬就明白了。这位长乐亭主,是自己舅舅李韬之妻,先帝之女,齐长公主的族妹。算起来,与她有亲 。贾濬想到了被诛灭三族的外祖,被流放的阿母,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的贾濬忽的起身,掀开车门帘,叫停马车。

贾濬动作突然,车夫下意识的勒住了缰绳,马车停下的瞬间,贾濬冲下马车,朝着人流拥挤处奔去。不知道为何,贾濬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冲进拥挤的人海,就能看到被流放的阿母。尽管她不足两岁阿母就去了乐浪郡,她甚至记不得生母的模样。

婢女青田见自家小姑子飞奔进人群,赶忙也跟着冲了进去。车夫被贾濬惊的慌了神,跳下马车高声喊着自家小姑子,然而他怎么喊都是徒劳,贾濬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车夫只好赶上前面通知贾充和柳氏。

贾濬一心念着阿母,死命的挤到人群最前面临近刑台的地方,贾濬没有看到阿母,却被邢台上的人吸引了目光。刑台上,一个宽袍广袖,长发披散的囚犯,神情自若的望着天,好像再说‘枷锁束缚了他的手脚,但却未能束缚他的思想和灵魂’。

身姿英伟的囚犯,收回远望天空的视线,对着监斩官高声道:“时候尚早,监斩官能否容在下奏琴一曲?”监斩官本不欲通融,奈何百姓们呼声太高,监斩官有心为难的说道:“本官可没有琴给你弹,除非在场有人为你送上一把。”

一把琴,不算贵重,但平常百姓也是难得拥有的。在场的权贵,哪个敢冒着与犯人同流的危险来送琴呢?前来送行的三千太学生,皆是满心悲愤,更不会有人带着琴。贾濬见无人应答,踮起脚挥舞着一双小手喊道:“我有琴。”

贾濬带着青田一路狂奔,到自己马车上取了自己一直珍藏着的,阿母留下的那把古琴。古琴颇有些分量,贾濬本想唤车夫帮忙抬琴,可是喊了半天不见车夫踪影。想来车夫是跑去前面追阿父和祖母,通报自己偷溜的消息了。贾濬管不了那么许多,她已经答应借琴,就是拖着,她也要把琴拖过去。

贾濬和青田年纪小,又纤弱,两人合力抱着琴走路,也是十分艰难的。一位高个子青衫小郎来到了贾濬跟前,向贾濬和青田作揖道:“在下谢衡,太学院学生,可帮小姑子抱琴至刑台。”说完不等贾濬答谢,长臂抱起贾濬手中的琴,向刑台走去,贾濬带着青田紧随其后。刑台前,嵇叔夜的兄长向贾濬郑重的道谢后,接过谢衡手中的琴,送上了刑台。

刑台上的嵇叔夜(名‘嵇康’),接过琴,仔细打量了一番,又看向了琴的小主人,赞叹的说道:“好琴!”

贾濬看这生母留下的琴,眼眶微红,有些焦急的对嵇叔夜说道:“我不是凭白借你的,你弹了我的琴,得帮我一个忙。”嵇叔夜闻言,哈哈大笑道:“将死之人,能帮到你的有限,小女郎有何求但说无妨,只要我嵇叔夜能帮上的,定不推辞?”

贾濬吸了吸鼻子,认真的说道:“我外祖李丰,舅父李韬,你大概是要同他们到一处去了。你到了那里,见了他们,帮忙问候上几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