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珻估计李靖大概待了有一个时辰了,就没有出言挽留。不过,她亲自送李靖走出了前厅,走过了前院,送到了大门口。等到目送李靖离去后,萧珻转身踏过了前院,回到了前厅,才叫丫鬟打开李靖留在前厅内的礼物。
当丫鬟揭开了锦盒,萧珻顿觉眼前一亮!这竟是一条雪白的银狐围巾!很像将近四十二年前,宇文化及送的那件银狐披肩……
萧珻蓦然惊觉:自己命签上的“母仪天下、命犯桃花”八个字,果真都应验了……
在丫鬟面前,萧珻不动声色,仅仅拿起了银狐围巾,走向自己的卧房。毕竟,这春日天气甚暖,用不着毛皮围巾,得要暂时收进五斗柜的抽屉中。
等到萧珻收好了银狐围巾,她就出于习惯,坐到了梳妆台前,面对铜镜检查自己淡淡的妆容。她看自己脸上的薄粉并未脱落,可见方才呈现给李靖的是最美好的一面,就鬆了一口气,放下了心。
她说不上自己对李靖是什么感觉?但她暗想:李靖要是果然常来坐坐、聊聊,倒也无妨……
正在她如此思量之时,她听见丫鬟敲房门,报告道:“启禀夫人,雍州牧杨恭仁杨大人求见!”
萧珻当下喜上眉梢,因为,自从她定居兴道里以来,杨恭仁是登门拜访的前隋官员之中,她最乐意招待的一位。她总记着在宇文化及率众北归途中,大多数时候,杨恭仁都跟在她的座驾附近,为她打点一切日常所需,而她的小孙子杨政道在魏县出生时,杨恭仁也帮了大忙……
后来,窦建德攻破了聊城,杀尽宇文化及的党羽时,萧珻最庆幸的,莫过于杨恭仁当时不在聊城。不然,即使萧珻哀求窦建德放过杨恭仁,也很难说窦建德会不会答应……
由于杨恭仁在大业十二年(西元616年)初秋随圣驾赴江都时,并未携家带眷,北归时也就是独自一人,总以类似单身汉的形象随侍萧珻身旁。虽然,他从不讳言家有妻妾子女,但萧珻从未见过他的妻子。他投降大唐后,宦途顺遂,目前的官位在雍州城(后世的甘肃省武威市),也就把家眷带去了。难怪每次他有事回京时,顺路来探望萧珻,也都是单独前来。
无论是杨恭仁也好,李靖也好,或者再有任何旧雨新知也好,萧珻反正不想改嫁,就不在乎他们有没有妻妾。何况,李靖与杨恭仁皆与萧珻的实际年岁相仿,男性功能都已降低了,他们最渴盼从萧珻这边得到的,其实是精神的慰藉。萧珻比他们的同龄妻子妩媚,又比他们的年轻侍妾懂事,真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红粉知己……
有他们常来造访,萧珻自信餘生不会寂寞,也自认无愧于地下的杨广。她可以预见,李世民未来为她安排的终极归宿,将会在江都的杨广身旁。在萧珻看来,那应可算是此生最恰当的终点。毕竟,杨广曾是她的夫君,与她共渡三十五年流金岁月,给过她一首毕生难忘的情诗、三名各有所长的子女,以及十四载皇后的尊荣。她愿意谅解杨广也曾给过她的心灵伤痛,最后到九泉之下去长相厮守。
只是在那之前,萧珻还有很多好日子要过。她对着梳妆台铜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就从容站起身来,走向前厅去接待杨恭仁,也迎向暮年难得的春光……
江都忆旧梦
大唐贞观五年的阴历元旦(西元631年二月七日)正好是张忻与陈婤夫妻俩迁回江都以来的第十个新年。当初在武德四年(西元621年)秋冬之交,张忻为了陈婤想要常去祭拜姑姑陈蕙,而驾马车回江都时,两人所领养的侄子张宏尚是幼童。十年匆匆过去,张宏已长成了少男,个子约有后世公制的一米七五,已和张忻一般高了。当张宏向叔叔、婶婶拜年时,张忻与陈婤都甚感欣慰。
这十年来,张忻在江都罗城内的药铺生意越做越好,存下了数目可观的积蓄,就在住宅区买下了一所宽敞的府邸。一家三口过年前即从城中心药铺后面的小屋迁到了新居,也聘雇了几名夜宿府内的佣人。凑巧的是,佣人之中的厨子曾在江都行宫的御厨房内打杂,做过尚食直长谢讽的助手,因此会做御膳中陈婤最愛吃的剪雲斫鱼羹。
本来,自从陈婤得知了姑姑陈蕙轻生的真实原因,不但不肯再侍奉杨广,也发愿要吃斋终身,为姑姑的亡灵祈福。到了江都兵变之后,陈婤随张忻北归,在北方奔波那几年,夫妻俩则根本负担不起荤食。然而后来回到了江都,家境越来越宽裕,张忻就时常劝导陈婤开荤戒,理由是婤儿体质较寒、气血较虚,不太适宜只吃多属凉性的蔬菜。
陈婤听多了张忻的忠告,终于在贞观二年(西元628年)暮春开戒了,因为,她奉献给杨广的时间是十一年,就以斋戒十一年来向姑姑赎罪。不过,陈婤恢复享用的荤食只包括鱼虾贝蛋之类,不含禽兽的肉。尽管家中常有肉食,但那主要都是为了正在成长的张宏,张忻很少吃肉,陈婤则以不沾屠宰罪孽当作个人修行。在她看来,钓鱼比较不像杀戮。这种想法碰巧符合她所不知的一项后世科学原理:鱼类没有痛觉。至于她熟悉的中医理论,则把大多数鱼类归诸于温性或平性,可供温补或平补。这正是张忻鼓励陈婤吃鱼的主因。
既然曾属御膳的剪雲斫鱼羹在这个阴历除夕成为张府的年夜饭佳肴,一家三口就遵循传统,剩下一些,以象征年年有餘。所剩的剪雲斫鱼羹次日重新加热,恰好搭配大年初一的早点。
他们三人在江都住久了,已养成了本地人以点心作为早餐的习惯。他们的新厨子特地展现从大隋御厨房学来的手艺,做了什锦素菜馅的君子饤、黑白芝麻酱各半的乾坤夹饼、紫米包饴糖的紫龙糕等几样前朝宫廷点心,也做了虾籽馄饨、萝卜丝饼、千层油糕等本地民间点心,配上雪菜毛豆、酱汁鹌鹑蛋、盐水鹅脯薄片,以及细如发丝的凉拌干丝等四样冷盘开胃小菜。
张宏正处于发育期,胃口特别好,眼看美食当前,自然大快朵颐。张忻也吃得比平常多。唯有陈婤控制着食量。纵然大唐开国以来,世俗审美观有所改变,开始崇尚丰腴,陈婤却晓得自己的鹅蛋脸千万胖不得,若是胖了,鹅蛋会变成冬瓜!
陈婤倒是不怕瘦。她较瘦的时候,鹅蛋脸会消减成下巴尖尖的瓜子脸,更显清秀。况且,她的骨架是圆身,怎么瘦也不至于太单薄。
嫁给张忻这十二三年来,陈婤体型未改,面容则有少许变化。好在尽管年过四十,却依然像少妇,仅仅额头上略有轻微的抬头纹,眼角则因每天早晨先涂玫瑰果油再抹冷水,而并无鱼尾纹,唯有上眼皮鬆了一点,双眼皮变得像内双。她并不在乎内双,但要保住双眼的杏仁形轮廓,而她既晓得上眼皮属脾经,也懂得思伤脾,难怪多愁善感的自己容易脾虚,就常吃山药、红枣来补脾,以防止上眼皮鬆垂。
每次陈婤食用自家药铺的补品,总会想起最注重补身养颜的萧皇后。早在这一年过年前,陈婤已风闻前隋萧皇后获得大唐皇帝赐宅,定居长安,而前隋淮南公主杨絮所嫁的突利可汗归顺大唐,也获得善待。陈婤很为萧皇后与甥女絮儿高兴,也由此勾起了不少回忆。
陈婤清晰记得,萧皇后多么驻颜有术!固然萧皇后仪态端庄,而在三十多岁时显出了同龄的成熟度,但四十岁以后就神奇冻龄了,直到江都兵变,都完全没变!那往后有十几年,陈婤没再见过萧皇后,不过可想而知,萧皇后年过六十,也照样不会显老。
相对于萧皇后多年如一日的贵妇丰采,陈婤最减龄之处则是望似未经世事的天真神情。这就是为何陈婤从二十多岁时仍像十七八,到目前四十出头还像三十出头,一直比实际岁数显年轻。
问题是,陈婤自知娃娃脸最不经老,只要露出一丝老态,就会让人看了难过。因此,她天天做仰头运动,并用圆形玉石往上滚压下巴底下的肌肤,以预防赘肉。紧緻的脸型是她决心要竭力保持的目标。
陈婤所有的保养秘法,忙碌的张忻都并未察觉。然而陈婤致力达到的效果,张忻却看到了。大年初一的早餐过后,张宏出门去找邻居家与他年纪相仿的朋友们,留下张忻、陈婤夫妻俩对坐喝茶,张忻就不自觉凝视着陈婤依然清丽的素颜,展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