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你诬陷邬抗携款潜逃,怎么可以忘记?”邬玉志狠狠地将十二月初七的《坛城日报》塞给他,稀烂的橘瓣染湿了脆弱的报纸,在第4版右下角,有一篇关于“桥墩藏尸案”的报道。
许卫红被报纸触碰到的双手仿佛被烫到一般,高高挑起。邬玉志不罢休,掏出邬抗的照片摆在他眼前,那黑白照上的青年棱角分明,与他垮掉的骨骼、褶皱的皮囊形成鲜明的对比。许卫红操起破铜烂铁的嗓子哇哇大叫,干瘪的皮囊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聒噪得像一只生锈的铃铛。
护工赶忙跑进来,擦着湿润的双手,盯着地上皱巴巴的报纸和咬得稀烂的橘瓣,一片狼藉,对邬玉志怨怼道:“你快走吧。”
邬玉志站起来,斜睨着许卫红,他躲藏在颠倒错乱的的躯壳里,以这种方式逃离了黄权,也逃离了良心的谴责。有些人活着,却已经死了;不,有些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邬玉志瞧了瞧床头,说道:“这上面写着他有糖尿病。”
别这么早死掉。
她选择沿江大道绕回城,随着起伏的江涛前进,这些冰冷的江水曾洗刷着她爸爸的冤躯整整十五年,在那座水泥做成的坟墓里,她的爸爸窒息、腐烂、死不瞑目。有些人死了,却仍然活着;不,还是不要死,不要死的好啊!她站在风里,像一根桅杆,眺望对岸。
“喂,小心!”一颗沉重的篮球砸向邬玉志,她缩起脖子双手护头,白光一闪而过,顾念伸长猿臂勾回篮球,“发什么呆!”
现在是2002年,顾念仍然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邬玉志却觉得自己有一瞬间的苍老,活力四射的操场被定格成一张贺卡,她好像是贺卡前燃烧的蜡烛,洋溢着暖融融的幸福;好似从前来过这里,好似从前见过他的动作,好似从前听过他说的话,好似从前经历过这一幕……这种熟悉之感犹如对一个老朋友的怀念,越想追根溯源却越陌生,继而,完全丧失了思考的活力,就让现实的麻木冷淡占据主导地位吧,人生不就是一直在失去吗?
本打算在赛场上一展身手的邬玉志,在冷板凳上坐完整场比赛。她实在无法装出高兴的样子,像其她后备球员那样以大局为重,随大局忽起忽落,成为全场最亮眼的沉默,眼睛里看着的是弹来跳去的篮球,脑袋里思考的却是毫无逻辑的命运:你没有做好准备,急着抓住机会,结果一败涂地,就像那次钢琴汇演;你发愤图强,做了充分的准备,机会却销声匿迹,就像这次篮球赛;所以,不要对人生抱有期待啊。世事如此,并不是起起伏伏、好好坏坏,很可能是起伏伏伏、好坏坏坏……作为拥有高级智慧的人并没有那么多了不起的意义,尤其是对于单独的人的个体而言,更加没有那么多验证格言的时刻。
一声嘹亮的哨响,顾念投出的三分球像一只白鸽划过天空,扑腾几下最终落入早已准备好的网兜里,和平与爱、鲜花与掌声齐飞,比赛结束了。人人脸上掬起塑料花般的笑脸,为英雄唱赞歌,为友谊长存干杯。
遍尝失败之感的邬玉志怎么也融入不了热闹的氛围,与青春期与日俱增的是孤独的疏离感。那时,她还不知道其实每个人都与她一样,只不过别人善于伪装,而她穷根追底。
“喂,过来合影!”顾念伸长猿臂,从人群外围把邬玉志拽进来。
“咔嚓”一声,邬玉志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总是那么不高兴?”顾念指着照片里的苦瓜脸说,“跟你妈好像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邬玉志把怀里的篮球狠狠砸向顾念,说:“你也跟你妈一样!”
“你什么意思?”顾念扔掉篮球,气势汹汹地逼近。
“你什么意思?”邬玉志毫不退缩。
“我说你跟你妈长得像,错了吗?”顾念比邬玉志高一个头,抻着脖子像只打鸣的公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