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静悄悄的,静悄悄的。只有新挖出的泥土和碎石在人们的脚下沙沙作响。可是,当事情快要结束的时候,浑身酒气的亚瑟·柯克兰竟然低吼着扑向了新坟上的十字架,用铁钳似的手掌将它扳住拔起,狠狠地扔了出去。

“发疯啦!”弗朗西斯大喊一声,快步上前,有力的臂膊死死地钳住了亚瑟。木匠威廉和火车司机维尔涅协助他,把这醉汉拖走了。年老的缝纫女工卡塔琳娜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划着十字:“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剩下的人们又不说话了。为了不在这可怕的沉默中溺死,路德维希专心凝望着哥哥和别的工匠们怎样在坟前继续忙碌,就像小学徒凝望着老师傅们怎样践行代代相传的工艺。德意志非但没有在长期的分裂和争斗中毁掉,反而痛苦地成形和壮大了起来,秘密就在那些没有留下姓名的老师傅和小学徒身上。

基尔伯特直起腰,拍拍手上的泥土,向着人们转过身来。白发映衬的年轻面孔上,呈现出一个真正的德意志工匠固有的、坦率而执拗的神情。这神情是那些躺在黄土下面的人们都曾有过的。

葬礼结束后,那些和逝者较为熟识而又不用上夜班的人,都到波拿巴酒馆去了。弗朗西斯在那里摆开了极简单的丧酒,这不仅是为了追荐逝者,也是为了活着的人——人们需要在这种时候找个地方坐在一起,以免独自经受前所未有的枯寂。

早已安静下来的亚瑟将臂肘顶在条桌上,张开的右手扶住高高的额头。他默不作声地望着丽莎,她像个瞎子似的到处乱转了一整天。年老的缝纫女工卡塔琳娜一直陪在她身边,摩挲着她那怎么也暖和不起来的小手。当老太太将她牵到长凳上坐下时,姑娘从幽长的睫毛下抬起了负罪的眼睛:

“我就睡着了一会儿,就一会儿……结果死神就趁机来把他带走了。”她一遍遍低声念叨着。老太太试图劝慰丽莎:死神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的努力而改变决定。否则多年前患伤寒的小女儿,就不会在她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没什么,好大娘。”弗朗西斯对老太太说,同时像兄长似的将一只手放在姑娘头上,“痛苦就像易北河的春汛,刚开始淹得挺厉害,时间一长就慢慢散了。”

路德维希很想顶撞一句:那些在春水泛滥中被不幸卷走的人,却不会再回来。但他张不开口,只能像所有身处窘境的少年那样,抬头搜寻着父兄的身影——基尔伯特正靠在窗前,一支接一支地猛抽着烟。跃动的小火苗被窗外的暗夜衬得格外醒目,仿佛一只激动不安的、红通通的眼睛。

路德维希忽然跳起来,借口作业还没写完,逃也似的冲出了酒馆。当他迈出门槛的时候,又听见窗边传来一声划火柴的轻响。

“痛苦总是不容易习惯的,要紧的是,必须学会去消耗它,而不是让它来消耗你。”等到深夜,弗朗西斯头一遭送清醒的亚瑟回到码头工人的小屋去,“我们男人还好,可丽莎还是个小丫头哪,她还得慢慢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