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外远远地传来一阵脚步声,霎时把那贫穷却快活的小淘气鬼吓跑了。弗朗西斯知道,这是在码头加班到深夜的亚瑟·柯克兰,披着油毡布雨衣回来了。他仿佛看得见那雨帽下一缕缕水湿的金发,固执地贴在高高的额头上。两道浓眉有如海鸥飞翔时展开的双翅,在风雨中沉重地垂下来——倏忽又高高地扬起……
只是在一瞬间的工夫,他忽然非常怜悯亚瑟,怜悯那在不平整的路面上溅起一片片水花的脚步。这种怜悯常常源自于推己及人的善意,尽管关于亚瑟的过去,他一无所知。毕竟,每个人都能够将自己的忧愁像糖块儿一样咀嚼。可是谁有这样的勇气,去倾听别人的痛苦呢?如果自尊心允许他们彼此倾诉的话!
在弗朗西斯隔壁房间的窗前,坐着那位害着肺病的缪斯。可他没有在想自己,他在想着丽莎。她那明朗而又略含惆怅的微笑,她那温顺地低垂着的睫毛,都与另一个也叫伊丽莎白的女性非常相似。也许,在罗德里赫的眼睛中,世界上所有靠劳动养活自己的女性,从模样到品性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尽管他能够熟练地演奏许多华彩乐章,可他学会的第一首曲子,是伊丽莎白·敏泽尔在他的摇篮边唱过的、质朴无饰的奥地利山歌。
罗德里赫住在他父母的房子里,好像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银行家埃德尔斯坦先生衷心地爱着自己的钱财;社交名流埃德尔斯坦夫人衷心地爱着自己的沙龙。从欣特布吕尔乡下来的农妇伊丽莎白·敏泽尔,衷心地爱着自己哺育着的幼儿。
每当奶娘回欣特布吕尔老家的时候,罗德里赫总是要跟着去。按照他父母的说法,郊野的新鲜空气有利于陶冶高尚的艺术情操。可他真正向往的,是那生气勃勃、毫无矫饰的民间语言和乡村小调。家庭教师用上流社会的种种礼仪举止打磨着他的言行,奶娘则用她的心灵来塑造他的心。
有一回,她带他走到磨坊附近一所简朴的房子近旁:“瞧,小罗德,听人家说,那个会写歌的弗朗茨先生就在那里住过。”
正是因为奶娘这亲切而随便的、仿佛是介绍自家乡亲的口气,伟大的弗朗茨·舒伯特从镀金画框里回到了人间。年幼的罗德里赫第一次明白了,名流们在酒会上谈论过的伟大的音乐家们,曾经都是在大地上走过的。
还有一回,他跑到奶娘的身边,就像初恋的少年那样,局促不安地请求读一首译成德文的普希金短诗给她听:
“我的严峻岁月中的女友,
我的老态龙钟的亲人!
你独自在僻静的松林深处,
久久地等待着我的来临……”
奶娘没有念过一天书,很难说她有没有听懂。但是她却用那黧黑粗糙的大手擦拭着他的眼角,以慈爱而嗔怪的口气说道:“这么大了,还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