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是海鸥!
在英格兰的海岸边,到处都有海鸥。然而这一双翅膀般宽广强健的浓眉,注定翱翔在风最高、浪最急的海峡。
那些从未见识过海的人,只能自作聪明地妄想:海水既没有生命也没有感情,永远是冷冰冰的。然而海水像火焰一样滚烫,烧灼着亚瑟的全身。谁要是能渡过这样的海峡,谁才有可能征服英格兰的土地。千百年前,诺曼人做到了这件事。千百年后,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血液,已经和盎格鲁·撒克逊人融为一体,不可分离。
他现在就是在海峡里颠簸,亚瑟相信了。这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觉,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体验过的?他想不起来。这样极致的痛苦和欢乐,在漫长的人生中不过短短一瞬;就像人生相对于星辰大海不过短短一瞬。
整个腹部都火烧火燎的难受,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为什么竟连胸口都喘不过气来?难道在那次本可以避免的枪战中,不仅仅是腹部受了伤,还有一颗子弹悄悄地扎进了他的心脏?
“胡扯!”这个词蛮横地撞开了他的唇齿,刹那间迸得他眼冒金星,“终场哨还没吹呢。”
亚瑟猛地睁开眼睛,正看见自己的亲弟弟坐在床边。起初他以为自己认错了人:记忆中的彼得是个身材瘦小、面容圆润的男孩,一双大眼睛总是笑嘻嘻的。可眼前却是个宽肩膀的大小伙子,神情严肃,颧骨上面投着两块睡眠不足的暗影。
错觉不过只存在了片刻。小伙子张了张嘴,所有的老成持重刹那间无影无踪了。亚瑟感觉到一头浓密粗硬的金发,一下子埋在了他的脖颈间。于是他明白过来:这到底还是他的小弟弟。亚瑟费劲儿地咳嗽了一声,话到嘴边却成了这个样子:
“没出息!”他咬牙切齿地说,“要哭就滚出去哭!”
彼得立刻坐直了身子,大大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泪水。亚瑟多少有些自责——在这种情况下,哥哥本应该给弟弟一些宽慰和鼓励。既然他没有温柔的话可以说,就只好谈一谈往事。人的记忆自有这样的职责:它将过往生活的片段存起来,仿佛过冬的储备似的,留给未来那可能会很艰苦的岁月。
“记得我在默西河上教你游泳么?”
“记得。”
可是亚瑟没有听见弟弟的回答,就又陷入昏迷中去了。这昏迷像星空和大海一样深不见底,死亡大概也不过如此。人们对生命都知之甚少,却喜欢故作高深地谈论死亡的事情。
然而不可能不想到死亡。战争依然在继续,成千上万的人已经死去了,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即将死去。这些死亡也许就在胜利的前夜,也许就在明天;也许是不可避免的牺牲,也许完全是意外。但他们现在还在生活,他们觉得死亡离自己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