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司马衍还有一层隐忧。这年他已十八岁,成婚已有三年,但后宫中,还没有皇子。
转眼便要过年了。九月汉沔之败投下的阴影,像反复洗涤过的墨迹般,如今已经淡去了不少,毕竟,石赵劫掠一番后,已然退兵。
腊月二十四日夜,建康城中,家家户户祭祀灶神,有钱的人家熬了麦芽糖,把糖抹在灶神的嘴巴上,希望翌日灶神上天时,能为自家说点好话。除夕之夜,家家户户早就精心准备好了礼物,在亲友之间互相馈赠,而小儿们,早就穿着新衣服,吃着饴糖,笑着闹着,准备守岁了。
远在武昌的荆州刺史府,也是灯火通明,但却不是在守岁,而是荆、江二州刺史、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的庾亮,此时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庾亮看看正在榻前垂泪的小弟庾翼,道:“稚恭,莫要哭了。容我安排后事。”
“是,兄长。” 庾翼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庾亮吃力地道:“我走之后,你是接替我职位的不二人选。季坚在中枢,你在武昌,握有兵权,内外呼应,可保颍川庾氏无虞。”说着,他转向在一旁恭候的参军孙盛,道:“你帮我向朝廷拟道奏章,把我刚才的意思写上。”
孙盛答应一声,铺开早就准备好的纸,略一凝思,笔走龙蛇。在微不可闻的沙沙声中,室内回响着庾翼低沉的声音,“但你还年轻,资历远不如我。先前我把豫州刺史的职位让给毛宝,激励他用心杀贼,不料……”说完,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庾翼轻轻抚摸着兄长的脊背,觉得有些硌手,心里一酸,暗想,“何时兄长已经瘦成这样了。”他开解道:“兄长,胜败乃兵家常事,邾城之败,实乃天意,其实不能……怪你。”
“不,是我的错,”庾亮终于止住咳嗽,声音有些嘶哑,“唉,如果我当时派兵救援,毛、樊两位将军,或许就不会死了。”
庾翼叹了口气,他知道庾亮此次其实是心病,固然北伐大计受挫是一层原因,还有一层,便是他挥之不去的内疚。
庾亮悠悠道:“如今你二哥庾怿已经接任为豫州刺史,但如你接任荆、江二州刺史,朝中必然有人不服,陛下也难办。我准备举荐你为荆州刺史,至于江州刺史,王羲之虽是王氏中人,却与王导一系有矛盾,反而与我们关系密切,他为人清贵有鉴裁,所以我准备举荐他为江州刺史,琅琊王氏也定然不会反对。”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停下来,喘了阵气,又转向孙盛,“你把我这个意思也写上,写完拿给我看。”
孙盛点点头,略一凝思,用笔在墨池里蘸了蘸墨,又写了起来。过了片刻,将写完的奏章呈给庾亮。
庾亮用颤抖的手接过,揉了揉眼睛,强打精神,细看奏疏,见幕僚所写无误,方点了点头,松了口气。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鸡鸣声。他吃力地扭过头,薄纱糊着的窗棂外,已隐隐透出白色。
“天亮了……”庾亮叹了口气,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
片刻之后,远处传来阵阵爆竹声,喧闹声,想必人们都已起床,正在庭院中爆着竹节、烧着杂草,来驱除邪祟与恶鬼。(注)
咸康六年,正月初一,庾亮病逝于武昌。消息传到建康,司马衍大恸,追赠他为太尉,谥号文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