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也没有打算朝豫州来,只是茫然地掠过大半个九州,再回过神时,已到了雒阳城外。程透明知答案,却仍打听了一圈:君率贤远嫁,早在岭争前病死了。原来她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有位父亲与兄长,于战中下落不明。倒是听说她母亲去山上祭扫女儿荒冢,年迈的老妇上了山,便再也没能下来。而她葬在了哪里,到底仍是不知所终。
命运这双无情的手拨弄着他的人生,却终究让诸多过客只是过客。
若是再走上不远,便可到伽弥山界了。
他在人间本是没有家的。伽弥山这三个字,在多少晚上是撑起梦的梁。青年私下里幻想过无数次的,能同他回去,回家。程透倚着墙坐在蒲团上,对面的壁画竟是幅鹿王本生图,他盯着那褪色的笔触放空,手无意间画了个避水符出来——再多弯弯绕绕几笔,连成了一个陌生的符篆,在黑夜中闪着淡淡的光。
是封山印。
光很淡,很快便散了。程透早注意到天地间的灵气不甚充沛,许多符篆仙器效果都被削弱了大截。青年慢慢阖上眼,他休息得并不好,闭眼就是那个人的样貌。这众生皆是苦相,唯有你生了一双带翘的眼梢。可度苦厄万千,却唯独不可自度。
他比从前所有时候都渴望遗忘,却又不舍得。
荒草上那一点点白露斟开了夜,载着霜似的蟾宫光影晃得人睡不着。还能去哪儿呢?松涛如浪,白鹤齐飞,醉人的暖风。伽弥山便是程透的芥子庙,也是为他精心准备的,令人难以忘怀的枷锁、牢笼。
恍惚中,程透重新起身。破庙里的佛仍以悲目垂怜含识,青年悄声从他掌下而过。藻井之华丽记录过这里曾经承载了多少祈愿香火,如今却装不下一颗奔涌难安的心。他御起那把无名的剑,将那些熟悉的山景挥出脑外,仿佛这样便能欺瞒自己只是随意选了个方位。霜寒露重,夜风略含潮湿,他终归是在晨曦中到了那片熟悉的山里。
程透收起剑改为步行。天下与九州,甚至是自己都变了,独是这块儿山没什么变化,在灿红的朝霞里,一晃神便以为还是曾经。他慢悠悠地朝山界走,倒也没打算着进去,只是想……就看一眼。
天光乍现。阔别多年,他已能感受到灵气涌动,山界就在前方不远处,青年开始走神,停在了原地。
他站在原地晃神,不知何时不远处的阡陌蜿蜒,有个男人背着竹篓一转出来,迎着绚丽的金红色扬起手遮挡霞光——
程透一惊,瞬间回神,扭身就闪到了树后,然而那人已瞧见了他,呆愣在原地,颤着音喊道:“小师叔?”
程透抿起嘴,垂眸就头也不回地往回走,那人却不顾自己的跛脚,疯了似地追过来,扬声喊道:“小师叔!小师叔是你吗——”
青年压下眉心,左手收回袖内立刻拔了剑出来要凌空而起,那人狂奔过来,也不管不顾剑会不会不甚挥到自己,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腕。程透头回发现原来他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顾及那孱弱身躯,青年不敢再挣脱,无声地叹了口气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