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退思园重新修缮过,建得清雅,种的都是淡色带香的花草。跟着幼苓转了好半天,来至一院落,引水凿池,巧结台榭,池里立着太湖山石,灰灰白白,配上池边一排秋竹子,显出清俊来。池水净得透亮,近乎呈一种淡蓝,水上疏疏落落浮着十六七朵睡莲,白的冷,红的灼,映在水面上,点缀着一团团冷热光色,模模糊糊,像印象派的油画。

十一二个丫鬟从几间屋里迎上来,都穿着深色制服,洋楼里的仆欧似的,跟在他们后面也不出声,也不打量。

进了堂屋,幼苓突然停脚,一众人跟着站住,四周森森静静,七哥儿忽地害怕起来。

他抬头,忽见东面墙上悬着一副西洋油画,画的是一群美少年在林间嬉戏。画底下立着一口西洋钟,钟座上有一个小巧的旋转门,悄悄地转着,正新奇,只见钟摆幌起来,伴着当-当-四五声,吓他一大跳!钟声刚停,又一阵珠玉乱撞的华丽声响,东面的玉粒帘子被人撩开,一青年站在那里,穿青莲色长衫,雪色纹竹袄,眉清目秀,身材俊俏,他笑道:“叫小公子上去吧。”

幼苓自顾拉起七哥儿手:“来吧。”

二楼整层都有股清冷的淡香,待进了房间,异香异气扑面而来。

门边小茶几上摆着一青玉香炉,新添的沉檀,轻烟袅舞,更觉沉冷。朦胧中看见贴着墙的大书架,紫檀案,案上立一玻璃罩子,里头搁着黄花梨铜胎珐琅钟。玻璃罩关着指针的滴答声,一针针都像浮在梦境中,又虚又远,清冷隔尘,仿佛在这屋里度一天,人间已忽悠悠去了十几年。

楠木圈椅上坐一人,背着窗外的光,看不清他脸,只见他穿着套深色西服,翘着腿,一沓水青色的信笺放在膝盖上,食指拨弄着垂挂在马甲上的表链。他身边站着一青年,穿一条白衫子,也看不清脸,只听青年笑道:“正巧,三爷刚接完电话,这不就来了吗。”

李成梧开口,声音冷冷的:“过来我瞧瞧。”

幼苓拉着七哥儿上前,说道:“长得像爸爸。”

李成梧见这孩子穿一白绸袍,外罩对襟缺袖马褂,鹅黄的底,两指宽的黑滚边,再加一指宽的海棠红二层滚边,处处绣着祥云白鹤,那柳爱眉不过是穷遗老的女儿,给孩子打扮得倒是精贵,李成梧道:“这么小的孩子,哪能瞧出像谁。”

七哥儿背着手,右手握成拳,左手握着右手手腕,脑袋垂着,下巴要戳穿胸口似的,叫人瞧不清他的脸,只觉着他是一团清粉气。

屋内鸦雀未闻,只有指针的滴答-滴答-漂浮着,半晌,李成梧才轻笑一声:“吓成这样,带他下去吧,我还有客人要招待。”

出了房间,那奇香异冷退去,七哥儿方觉得能顺畅呼吸。幼苓牵着他往住处去,边走边说道:“你别怕他,可能时常你会觉得他严厉,但也是个亲近大方的人,在这里有什么喜欢吃的、玩的,尽管向他要。”她想起这弟弟没带行李,又道,“做衣服要量尺寸,待会儿嬷嬷们来,你不要使性子不理人家……”

“我没有使性子!”七哥儿终于开口说了他进园来的第一句话。

幼苓笑了——浅浅的,不怀好意的一笑,她道:“定是从前你也被这样讲过,你一进门儿我就了解了,爸爸爱讲规矩,你仔细点,可别在他跟前任性。”

七哥儿忽地甩开她手,气道:“我才不会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