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都听我的, 那简单,”傅山很认真地道, “我看人向来很准。湘莲是个好孩子,你们好好的在一起, 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说着他轻叹了一口气,“我行将老矣,实在不适合总和你们年轻人在一处。最多明春过后,我就要出远门了,因为我有件大事要做。这一去,至少一年两年的,难得回来。我倒是想着, 等我回来之后,能为你们主持大婚呢。”
听他说话的语气,褚英总觉得怪异, 三十来岁的青年男人,正值风华正茂, 说如日中天也不为过, 哪里就称得上老呢?难道是他年纪轻轻就有了一堆徒子徒孙, 这才生了感慨,说出这些老气横秋的话来?
见禇英只是好笑,傅山不知她又在想什么, 于是又道:“我但凡和湘莲提起此事,他一时又羞,一时又恼;你倒好, 和没事人一样;你到底是怎么个心思?若说一味厌弃,也不尽然,我看你对他也有些不同;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禇英哪里好说两人之间的纠葛,于是淡然一笑:“那师父觉得我该有什么反应呢?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师父该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也不好装样子。再说了,男婚女嫁,繁衍生息,这是自然之理,多少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呢?”
傅山心下一惊,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个才刚满了十三岁的小姑娘,简直冷静成熟到可怕。她的一言一行,都不像她这样年纪该有的,倒像是历遍了多少人情世故。他有心探问一番,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心下却已存了疑惑。看来这件事,他也需得和湘莲细说一番。
说到底,他又何尝不是把柳湘莲也当做子女般看待?柳湘莲自幼失怙,性情偏执,但是很明显的,现在的他已经在克制自己的好恶,开始渐渐明白,要用些手段,才能追求到自己应得的东西;相对于以前的散漫自在,章台走马,恣意妄为,他已经改变了许多。
说起柳湘莲,他本出身于河东柳氏,这是一个绵延上千年,几经兴衰的大家族。柳湘莲的曾祖柳旻,也是军旅出身,因擅使鸳鸯双刀,又擅骑射弓马,后来以轻骑统领立了奇功,被封为靖远侯,人又称柳轻候。后来因有累世功勋,这柳家的爵位不降反升,食邑倍增,最终到柳湘莲伯父这一辈,仍是袭的候爵。按例来说,没有累积的军功,下一辈只能降等袭爵,但那也好歹是个伯爵,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依然是个香饽饽。
这一代柳轻候本有二子,谁知道正要长成之际却相继意外去世,因此这世袭的爵位很有可能因为无子被夺爵,于是,他必须在家族中过继一个子侄来承袭爵位。
作为他的嫡亲侄子,柳湘莲原本是最有资格袭爵的,但他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照管,上面几个叔叔的儿子们都虎视眈眈的盯着这个爵位。这些堂兄们虽然出身不高,但都比他年长,又有父母亲族帮忙筹划;而柳湘莲虽是仅剩的嫡支子弟,但除了同样是嫡出的姑母,谁也没把他当回事儿。
至于侯爷伯父,虽不说年老昏聩,但他子侄众多,众人又着意排斥,蓄意诽谤,他便有时候想起这个嫡亲侄儿,也只听众人说他读书不成,游手好闲,惯与俳优倡伶为伍,伯父便也认为他不成器,不堪大用,于是不再着意管束他,只让人不要少了他的用度。
柳湘莲自幼没人教导,又没人管束,也就理会不得这些大家族里勾心斗角的事。但等他年龄大些懂事了,又常常与冯紫英、卫若兰、仇鸾、史?等世家子弟厮混,他渐渐便明白了自己在家族中的处境。以前他倒不怎么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但自从遇到禇英,再陪着她走了一趟睢阳,这个少年便已渐渐有了些心事;而对他触动最大的,还得是禇英祖母徐氏那一番话。
别人怎么看他,他可以不理,但是这个老人家对他有成见,他却感到事情很严重,尤其是听到禇英对祖母说,婚事都由老人家作主。而徐氏早己明确表示对于他的不满,不满的原因,他也知道,除了前程不明外,还有性情不好,轻浮浪荡。他也不知道,那位老人家为何会对他形成了这样的固有印象。但是他却明白,对于禇英来说,这些人才是她依赖的家人,她愿意为了他们而付出,她会顾及他们的感受。
他一开始其实想不明白。因为在他看来,一个人逍遥自在才好,家人其实可有可无,何必还要顾忌他们的感受呢?
等向别人请教后,他才约略明白了些,于是他一直在想办法,试图让祖母,让元绪,甚至是禇英家里小些的弟弟妹妹对自己改观,让他们知道,自己也是有前程,有志向的,只是他要做的事情隐秘,行事的过程也需低调谨慎,才能达到目的,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不但他们,就连褚英,他也不可能明确告诉她,他到底在做什么。
只因为,他现在所行之事,凶险与机遇并存,他想得到自己所要的东西,总要付出代价。
至于京都里的尤老娘,那倒是没什么打紧的,柳湘莲看得很清楚,她决定不了褚英的任何事,禇英对她,大概只有嫌弃和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