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四
凤姐的笑话
一般人认为,中国传统小说的一个特点是有头有尾,至少情节上有较清楚的交代,不像外国小说动辄弄得你一头雾水,往好里说是叫你思索,往坏里说是故弄玄虚。
但是《红楼梦》例外,除了大的情节大的交代留下了许多谜以外,还有些小的藏头露尾、无头无尾、有头无尾。
例如凤姐的这个笑话。先是渲染众人对于凤姐的笑话的期待之高,把读者的胃口吊起来:
众人齐笑道:“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别太逗的人笑的肠子疼。”
然后是“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注意,是想了想,并不是随口一说,而且是自己先笑了的,她的故事的预期效果应该是十分逗笑:
凤姐儿……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数贫嘴,又不知编派那一个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费力说,你们混,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别无他话,都怔怔的还等下话,只觉冰冷无味。史湘云看了他半日。
巧舌如簧的凤姐突然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而且两次想了一想,想的结果却是找不着北。众人的感觉是她“正言厉色”地说了,别无他话,怔怔地等待下文,都觉冰冷无味起来,而这一切竟是最会造气氛、最会哄着老太太高兴的凤姐造成的。这些怎么都如此地不正常?究竟发生了或者可能发生、将要发生什么事呢?
然后是不住地说一个“散”字:
凤姐儿笑道:“……几个人抬着个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扞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这本人原是聋子。”
前一个没说完,却又加上一个照样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故事——梦呓?混说?寓言?语言障碍?
众人听说……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完的,问他:“先一个怎么样?……”凤姐儿……说道:“好罗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
这是对故事的颠覆,这是对有所期待的嘲弄,又有谁能知道底下的事儿呢?这话细品起来颇为悲凉。
然后就是凤姐说:“外头已经四更……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
就说是谶语吧,也不至于写得这样没来头无厘头。从逻辑上情节发展上你闹不明白这一段的奥妙,但是从气氛上你又觉得它写得妙极了,传神。有一点阴影,说有就有,说无尚无;有一点神秘,说是就是,说非就非;有一点突兀,有一点冰冷无味,有一点预示不妙,有一点无奈。悲哀正在临近,悲哀从四面逼来。口若悬河的凤姐忽然语无伦次,天真乐观的史湘云紧紧地盯着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呢?人生诸事,正是不知道底下会如何如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