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前死的是老婆孩子,你叫我拍拍屁股,说什么……什么保全为上,撒丫子逃命,好像死的不是自己,活脱脱都是跟自己不相干的人?这样的人你们真的敢救吗?”老吴头长出一口气,理也没理那两本书册,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走到炉火前,取铁胚,拿大锤,趁熟热锻打,“咚咚咚”三声,仿佛捶在人心头上。
“被救的也好,救人的也罢,凡事都讲个你情我愿不是,生死多半都是个人的选择。莫说节哀,你俩个走吧,我是屁股都不会挪一下,等我打完这把剑,明早下山看看那臭婆娘,早知道上次就不推诿你的酬金了,留下来给她打个金簪子也好……还有我那两个小崽子,传什么手艺,读书多好,读书人清贵,肯定比我们粗人会想事儿,也就不会留着你们在这人暗肚子里骂我蠢笨迂腐了。”老吴头沉吟了片刻,碎碎念着背过身去不再看后头的两人,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一时间显得格外诡异。
姬洛几乎愣怔在当场,起初他还只觉得这人说话粗陋,时不时阴阳怪调,但如今听了一席“高论”,心头升起过往从没有过的情绪——
就像他说的,话本子讴歌英雄,那些没用的、无能的、等人来救的所谓弱小的人往往成了彰显英雄大义中的“垫脚石”,被看戏的人一通痛骂,批评一通“拖累”,但谁又曾考虑过,拖累也是肉体凡胎,也有七情六欲,不是人人都有高超觉悟。
听着打铁声,姬洛觉得有些可笑,这就像一个悖论:李舟阳想要救人,不论出于朋友还是道义,但对老吴头来说,也许家破人亡那一刻,他就只想死。
“不行,你现在必须跟我走,我送你去剑谷避难,你是有天分的,往后再活个二三十年,你想打多少剑就有多少剑!吴大娘已经死了,你……我是非救不可!”李舟阳倔脾气上头,从地上捡起老吴头正眼未瞧的书册,强行过去拉住他挥锤的手臂,逼迫他注目白纸黑字的心血。
姬洛刹那间以为回到了那夜的荆江舵,无情的剑客蛮不讲理地同他争抢代学坤的证据——
是啊,对于李舟阳来说,他才不管别人究竟怎么想,只要他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够了,比如当初的夺物谈判,比如眼下的救人。
那一瞬,姬洛悟出了一个道理,是他这样依傍智慧盘算的人从来没有想过的另一种可能:也许有时候看起来正确的、值得的,只要放弃就会让人觉得惋惜的选择,而实际上是别扭的、违背初心的,寻常人不会想也都不会做出的选择。
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遇到这样的情况,那个时候遵循理智,还是依凭本心呢?
这时候,老吴头劈手抢过那两册书页,当着两人的面转头给扔进了熊熊燃烧的打铁炉,随即嗤笑一声:“我没有天赋!”
锤子当啷一声落在脚边,老吴头抱着头,很是痛苦:“老头子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我所谓的执着追求的天赋,不过是我觉得来钱最快的东西。”
“小时候,人家说我力气大,手艺巧,打铁十分有天赋,甚至捧夸我有朝一日能堪比欧冶子,锻出先秦那种只存于传说中的神剑。那个时候我以为我真的天赋惊人,一心扑在这一行当上,甚至举家迁到了剑谷附近,为了能寻到传说中灵脉宝地,集聚天地剑气,甚至和剑谷高人一较高下。”
“十年如一日,我从不曾懈怠,可到如今依旧不过籍籍无名。”老吴头苦笑着回头看去,目光落在姬洛那柄鎏银剑上,继续道:“实话实说,小哥儿,你又觉得手头那柄剑有多好?勉强算个佳品,但你若有缘瞅一瞅剑谷那些老神仙的佩剑,回头就能给砸进锅炉里熔成铁饼锭子。”
“呵呵,亲爹娘并着家里臭婆娘劝我转行……嗯,不干!我老头子心头憋着一口气儿呢,我可是有天赋的啊,要不是没遇上天材地宝,要不是我还不够努力,打三千柄不成,十万总行了吧?”老吴头捶胸顿足,故事说来情真意切,叫姬洛心中锥痛,环顾这破山洞里四面堆放的数不清的废剑,他能够理解,甚至还能举一反三估摸出老人的心态——
他这是一条路走到黑,不能放弃,也不敢回头,因为回头的落差太大,他不知道这辈子还能再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