镣铐冰凉如故。
周唯将陆子溶送到牢房安置下,却折返回东宫,见了管家老郑,急切地问:“太子殿下去哪个衙门里了?”
见老郑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他压低话音:“是陆公子的事……大事。”
老郑深深望他片刻,“衙门只是托辞,我们只知晓殿下出了远门。”
周唯呈上文件,将此事简短道明,老郑登时面色大变。
他见护卫任驱刚好经过,便将周唯给的东西塞在他手中,吩咐道:“你立刻便去,把殿下找回来!倘若实在回不来,让他看了这个,给捎个信也可以……”
接着抓住周唯求情:“你和那些乱民说,刑部审案也要些工夫,再拖一拖吧……这位陆公子,原先是东宫太傅,如今是……是殿下心尖上的人,周尚书可要识时务啊。”
周唯苦笑着点头。
初夏,渐渐炽烈的日光一点点温热大地,苏醒人间,却暖不了牢房的铁门木窗、阴湿终年。
陆子溶上次是住在虫蚁草席之间,早已习惯其中不适。然而这一次,他却被安排在牢房角落的一处隔间。
此处附近并无旁的犯人,甚是清静。屋内陈设虽然简朴,却日用俱全。
他已在此住了半月有余。起初天气凉,屋里便燃着火盆;后来入夏了,火盆只在夜里他将要就寝时送来,中午晒得狠了,还有人给添一些冰。
怕他无聊,牢房守卫每日送几本杂书。陆子溶最喜闲事,往往一本本翻过去。
今日他在一本稗官野史上停留良久,此书讲的是二十多年前一名云游文人在边境的见闻。陆子溶读了数遍的一章,记的是当时舜人和齐人的冲突往事。
那时舜人欲尽早收回故土,便向当时仍不臣舜朝的田州发起进攻。田州人时常以少胜多。
据说,这要归功于幕后指挥之人。此人是田州同知之子,彼时不满十岁。
可不知为何,田州军忽然发动总攻,却技法拙劣,被舜人打得落花流水。此后田州节节败退,最终城破。
舜人进入田州城后,曾找过那据说能运筹帷幄的孩子,一无所获。
作者说,一个木秀于林的孩子,在四处战乱的环境中,指不定被谁杀了毒了,总归是死了。接着便感慨早慧多舛英雄不再,故而人生无用云云。
陆子溶看到最后,轻嗤一声。
倘若要说他当时有什么死了,只有那颗天真的心。
直至今日,他仍留存着那段最早的记忆。
幼年时,他在田州同知陆实膝下长大。儿时的他活泼张扬,而父母则是淡定超然之人,为他改了个“溶”字为名。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这才是父母为他定义的人生。
可在战火纷燃的年代,没几个人能过这样的日子。陆子溶最终迷上了兵法,他禀赋不凡,七岁时便进入军中,参与筹谋战事。
很快,将军们意识到这孩子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遂让他全权主理。没用两年,田州便反客为主。
陆子溶谋划多时,预备发动一场战事,将进入田州境内的舜人通通赶走。
出兵前夜,他却忽然被父母叫过去。陆实面色凝重地问他:“你此举或许将致数百上千名舜人丧命,你可想好了?”
陆子溶照章回答:“当然。舜人侵略田州,不杀他们便是自戕。”
陆实重重叹了口气,别过头,“那如若……你就是舜人呢?”
陆实告诉他,他的父亲曾在舜朝任御史大夫,和先帝是一起造反的交情,先帝却嫌他势高震主,随便拿个把柄便处置了他。
他的父亲提前得到消息,却只来得及将尚在襁褓的幼子送往边境,托付给他曾提拔过的陆实。
陆实一是受故人所托,二是委实喜爱这孩子,这么多年将陆子溶视如己出。
“若非你要杀舜人,此事我终生不会说出口。可你身上流着舜朝的血,你当真要动手?”
一个九岁的孩子乍然听说自己并非父母亲生,陆子溶只惊讶了一瞬,很快便道:“我不是舜人,舜人要杀田州人,他们不是好人。我是齐人,我只想护着田州,护着身边的人。”
当时的他不懂什么家国什么血脉,出口的就是最本真的的愿望。
陆实还是同意了,然而当陆子溶走出房间时,却见一位将军站在门口,愣愣望着他,手里拿着向同知汇报明日安排的文件。
——都听到了。
次日的行动失败了。陆子溶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之后,人们并不直接对他如何,只是他慢慢看出来,自己的方案被搁置被忽略。
最终,田州城还是破了。
舜朝军士挥着刀枪闯入官府,肆意屠杀。陆子溶来不及找寻父母,只得自己向山上跑去。
他曾带着几个将军百户家的孩子,在山上挖过一个洞,戏言万一舜人来了便躲进去。不料竟有用到的一日。等他到达那片洞穴时,却见木门紧闭,洞里传来孩童的细语。
他上前叩门,“我是陆子溶,洞里可还有地方?”
仅凭听力,他能分辨出再进一人并不困难,可里头传出的话音却是:“陆公子……这里太挤了,恐怕塞不下……要不你去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