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样的事,对他一个想来冷淡之人来说,太陌生了。

可事已至此,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卸下所有矜傲。他阖上双目,但余满面红潮。

在如何让一个男人发疯这件事上,他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天赋。

干裂的唇瓣堵上来,健硕身躯遮住灯光。他知道自己猜对了。傅陵想要的就是这个。他便挑了对方兴致正浓时,挤出一声恰到好处的呜咽——

此后的一切,就失控了。

他在椅子上坐了片刻,而后清空写字的桌子,面朝下又候了半晌。至此对方稍显冷静,他去了窗边,背靠窗子,坐在窗台上。

窗纸依稀透亮,从外头看不清屋内情形。

依照从前学过的办法,他开始求他,但什么时候怎么求,都是有讲究的。

起初要表现得抗拒,求他饶过自己;发现对方不会饶,便求他克制一些,不要弄坏了,也不要彻底粉碎自己的体面。

伴随着对方的变化,他的声音也要逐渐转变。到最后反而求他不要怜惜,疼痛也不管了,脸面也不要了,只想就此沉沦,放弃一切换取他片刻垂怜。

这些套路他很熟悉,尽管通身不自在,但他已然学会掩藏心思。

“男人们记住你,绝不是因为你那举世无双的皮相,而是因为你给了他们想要的。”

“京中那些贵人,最喜欢的便是他人的服从。朝堂上服从是畏于权势,并非出自真心,他们觉得没意思。”

“——清高自持的公子,原本极力拒绝,却被他弄得自愿献身、乐在其中。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显出他们的本事?”

陆子溶想,齐复曾为风月场中老手,她教的这些应是管用的吧。按照她的说法,他日自己离开了,也不知费了这许多心思的露水恩情,傅陵会记多久。

以及那些答应自己的事,他会记多久。

休养了这些天,身子勉强够折腾两次。这第三次需要站立,一边膝盖还要托起来,十分磨人。之后,疲惫翻出了通身寒意,他还是想咳,只因顾念着对方的兴致,忍住了。

傅陵指尖摩挲着被“经年”咬出的疤痕,皱着眉问:“这是怎么弄的?”

陆子溶自不能和他解释那些,随口应付:“儿时受的伤,许多年了。”

“做什么事,能伤到这种地方?”

这话听出不对味,陆子溶对上他目光,竟在其中发现了恼怒。和他发现自己和李愿在一起时,是同一种。

还是怀疑么?陆子溶轻叹口气。

从前学过的法子,对付常人是一种,可若对方占有欲极强,癖好特殊,那还有另一种。

他看了一会儿那孩子的双眼,而后垂下目光,偏过头,话音幽幽:

“阿陵,不知你可还记得,六年前,有一次你做错了事来我面前跪着,我打了你。”

“那时我挥着戒尺,心里忽然冒出个荒唐想法,若是哪天,能让阿陵也这样打我一次该多好。”

“这六年来我时不时冒出这样的想法,方才我们做的事,我早在心里想过无数次。”

“我已满心都是你了,又如何会与旁人有什么瓜葛?”

“只是我不想留一身污名,也不想连累自己的学生,所以不曾和你说过一个字。”

他重新看过去,如水眸光里盛着惹人怜的深情,“你信我么,阿陵?就算不信我说的话,方才那……总不会有假……”

陆子溶大言不惭。

他演得真,就不会有假。

傅陵的样子明显是慌了。他眸光闪烁,脸色一阵发青。他把扯乱的衣裳给陆子溶裹上,“你歇着吧,孤回去了。”

话音匆忙,说罢也不看对方,夺门而出的动作竟逃命似的。

陆子溶在窗边愣怔许久,渐渐意识到身体的寒冷,轻咳出声,挪到火盆旁,打了一盆水擦拭身上脏污。

他花了很久,先清理肉眼可见的脏污,再清理被人玷辱后的脏污。

他是干净的,只有傅陵是脏的。傅陵脏得了他的身体,脏不了他的干净。

芭蕉小筑二楼外有一块小小的露台,平日里种些花草,并不是给人呆的。此时傅陵正喘着粗气,将几盆枯枝推到一边,坐在一片凋败之间。

他知道自己应该走掉的,但他做不到。他人都走到楼梯口了,硬是拐去了露台。

傅陵满心都是陆子溶方才的模样。他激动时说出的话语,他难耐间发出的声响,他强忍着却藏不住的神情,他眼尾渐浓的绯色……

原来他跪着挨打时,他的太傅在想这些么?

生动的想象令傅陵激动不已。他想取悦他,就如自己说过的那样,让陆子溶高兴了,他才能高兴。

可他最开始把陆子溶抓来,不是为了羞辱他、报复他么?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傅陵仰首望向夜空,无星无月。许是因为出来得匆忙,未曾披上外袍,又或是因为释放之后身子疲惫,他第一次觉得初冬的夜晚竟寒冷如斯。

他用力甩了甩头,为了赶走这种怪异的感受,他从记忆中调出另一幅画面。

大雨滂沱的夜晚,他接到密报,策马赶到京城郊外。山野间藏着一栋不起眼的小楼,牌匾上是他亲笔题的“怀安楼”三个字。

此时这栋楼里安静得可怕,他在门口焦灼地唤了几声,无人应答。他只好让老郑翻出钥匙,颤抖着手开了门。

血腥气扑面而来。大堂里到处都是切断的手臂和腿,血把歌舞的高台染成了暗红,一颗头颅骨碌碌从楼梯上滚下。

头颅主人是怀安楼楼主,傅陵的大舅。

他行走在血肉之间,认出了那一张张脸。有他在这世上仅剩的亲眷,有他曾共事的僚属,如今都四分五裂,化作漫天腥腐。

傅陵终于跌倒,跪在满是断肢和鲜血的地上,颤抖着双手捂住脸。

疼,太疼了。

他能怪谁呢?怪世道不公,朝堂倾轧,抑或自己无能?

——都不好。不如怪陆子溶吧。

想至此,傅陵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愤怒。

陆子溶不是对他心存爱慕么,那现在对他最残忍的惩罚就是直接走掉。这样陆子溶就成了他的泄欲工具,被玩弄后再无情抛弃,一定很伤心。

听上去是完美的报复。

然而当傅陵迈开脚步时,屋里传来咳嗽声,断断续续,不甚清晰。

傅陵怎么也抬不起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