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页

潦倒者的情书 打字机 20823 字 2022-10-13

沈放做了个梦。梦里好像又回到了三个月前,他们一行人旅行的时候。相似的古镇,天空却与记忆中的截然不同,很昏暗,透着沉闷的血色。而他迷路了。身边没有季玩暄,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这些青砖砌就的房子相似得千篇一律,过去的梦魇里,他曾在这里迷路过无数次,而这一次他放弃了寻找出路,原地坐了下来。他想,季玩暄也许会回来找他。“孩子,你是不是迷路了,我带你出去啊。”看不清面孔的老婆婆出现在眼前,模糊的表情有种诡异的慈祥。沈放想要摇头,但身体却不听使唤,站起来跟在了婆婆身后。他止不住地回头,心里有些不知所措。“不要看了,他回来找不到你,就不会找了。”沈放皱着眉回过视线,恍然发现自己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被上了沉重的镣铐,铁链的另一端就握在婆婆的手里。对方把头上的兜帽取下来,披风下赫然是徐良寅的笑脸。沈放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睛。这梦他做过很多次,从旅行的时候开始,每次都在铁链那里戛然而止,但现在对方却有了清晰的面孔。他感觉自己可能掌握了预言的技巧。不过挺没意思的,鸡肋的马后炮。沈放从床上坐了起来。学校附近公寓里装的是房东的棉纱窗帘,遮光效果很一般,他最开始很不适应,但住得久了也无所谓了。别墅的房间和市内高层里自己最早的那间卧室布置一样,现在骤然回到曾经习惯的环境里,他倒是重又感觉不适应了起来。遮光窗帘一拉整个屋子都暗成一片,有时候睁开眼睛见不到丁点儿光芒,甚至会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终于瞎了。沈放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起身把帘子扯开了。窗外的月光流泻而入,天色暗了,而他刚刚睡醒,今夜大抵又是无眠。好在季玩暄晚上应该会给他发一个“晚安”。最开始的时候他浑浑噩噩,只知道沈嘉祯把他带回了家里,而身边唯一护着自己的少年也在男人面前主动撤离了体温。季玩暄连续给他发了三天“早安”“午安”“晚安”,沈放才勉强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回复了过去。醒来之后,他感觉心脏像被针扎一样,细细密密的疼,很尖锐。但其实他什么都没有看见,看见那一幕的是季玩暄。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糟糕,也很有些恃宠而娇。他想坚强一点,去找到季玩暄,抱抱他,可是出门之前又犹豫了。沈放不知道自己还会引来怎么样的荒诞不经,他由之第一次生出了些许惶然。他是不是应该离季玩暄远一点。可还是舍不得。对话框里像是两个机器人在自动回复。早安。早安。午安。午安。晚安。晚安。每天只有这三个来回,但所有的挣扎却也尽数揉进了这十二个字里。想放手,但放不开。想说些别的话,可也不敢。沈放心头空落落的,像是突然从角落盛行起了北风,而他才栽种好不久的常绿乔木还只是排小树苗,一点遮风挡雨的用途也派不上。他坐在月下出神,星星却落在了他的窗边。有人从对面向他的窗户上丢了一颗枣子。沈放愣了一下,猛地起身推开了窗户。院子里有一棵很高的枣树,这个时节正是成熟裂果的季节。季玩暄坐在树杈上薅光了自己周围的所有青枣,一点儿心理负担也没有地准备带回去给季凝尝尝。沈放站在窗前,眼前有些恍惚。不过季玩暄没有给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机会。第一颗枣子敲开了心上人的窗,第二颗枣子便扔到了他的怀中。沈嘉祯还在家里,季玩暄不欲惊动他,借了芬达的小画板过来。——虽然他自动忽略了如果没有主人的默许,外来的小贼根本无法轻易翻过围墙还能爬到人家树上这件事。沈放还握着手中的青枣傻傻地望着他,季玩暄把自己满载而归的背包挎好,咬开笔盖,低下头在小朋友的卡通白板上写起字来。“嘿。”枣树离窗台还有两三米的距离,季玩暄不是蜘蛛侠,只能借笔传书。举起白板的时候他发自真心地笑了出来,因为他刚刚才反应过来,自己无意中竟然还是用了顾晨星曾经说过的那一招——在沈放面前放t。t的第一页很朴实,写着“你家的树可真好爬”。沈放的身形忍不住向窗外探了探,似乎在紧张季玩暄在树上是否安全。做鬼脸安抚过变得有点傻呆呆的男朋友,季玩暄擦掉第一行字,很认真地涂写一通,再次举了起来。“我来找你,陪我过生日。”他之前让沈放等他,沈放等了。现在沈放需要自己等一等,他也愿意等。只是今天是他的生日,是不是可以宽限一点呢。沈放久未开口,嗓音很嘶哑:“对不起。”他没有忘记季玩暄的生日,可却连最简单的靠近他也不敢。本来是想在夜里和逗逗说声“生日快乐”的,但男朋友是个心急的人,自己找了过来。季玩暄叼着一颗青枣,举起了第三面画板。“礼物呢?(枣子不算,这是我自己摘的)”他们家里没人吃枣,季玩暄想摘多少都可以,但除此之外,他真的准备了礼物。沈放做手势让季玩暄等一等,自己去桌上取东西过来。原来真的有啊。他很快就走了回来,手中是一对陶泥娃娃。一个是完好的,一个曾经摔碎过,但被他捡了回来,在这些面壁的日子里一片一片认真拼了回去。季玩暄笑着侧过脸,用力眨眼把泪水咽了回去。他写:“放哥可真会啊,拿我的礼物来哄我。”放哥还没说话,他又紧接着补充:“但我好喜欢,谢谢你。”沈放想下楼去找他了,但季玩暄摇摇头,把手机拿出来在耳边晃了晃。床上很快响起了来电铃声。沈放走过去接通,很快又回到了窗边。季玩暄说:“放哥,我要回去了。”医院还有季凝,他答应过她,以后不会晚归了。沈放心里不舍,但还是好乖地点点头,和他说“路上小心,注意安全”。这么乖的小朋友,怎么总是有人想要欺负他呢。喉咙连着鼻腔一整段都酸得疼了,季玩暄咽住哽咽,对他很甜地笑了笑:“我在你家信箱里也留了礼物,我走以后,放哥去看一看吧。”从学校离开前他去保安亭走了一趟,把老板如约从海边寄来的明信片取走了。自己的那张他自己收好了,沈放的那张季玩暄不小心看到了内容,最后塞进一只信封里,贴了一枚海鸥的邮票。季玩暄走了。他从树上落下来的动静很轻,若是星夜行窃,少年也许会成为很有名的采花贼。只可惜他志不在此,最后也不过只是从男朋友后院偷了一包青枣回去,顺手拿走了对方在二楼用绳子绑着书本放下来的陶娃娃。学好数理化,白雪公主也能胜任长发公主的剧本。沈放目视着少年动作利落地翻墙离开,站了很久才推开房门向楼下走去。他很久没有出门,沈嘉祯被惊动跟在了他的身后,却也一句话都不敢说。沈放觉得他有些可怜,于是问道:“信箱的钥匙在哪里?”但也仅此而已了。他一个人走到更深露重的花园里,用小钥匙打开了生锈的信箱。在沈嘉祯带他搬回来之前,整栋别墅都被清理过,信箱也不例外。小铁盒里现下只躺了一封信。信里也只有一张明信片。明信片正面是蔚蓝海岸的手绘漫画,反面却古怪地印了一个刁钻的问题:关于爱人,你最喜欢也最不喜欢的一点是什么?沈放知道自己的回答,他写得很快,也很短。“世人都爱他。”但这五个字下面,现在又多了新的一行字。“但我只爱你。”嗨。没有人会不喜欢季玩暄。但季玩暄只喜欢沈放。

rry christas(上)

沈放在冬季来临之前回了学校,一回来就赶上期中考试,而他让人无话可说地考了年级第二。半学期只上了一周课,还是这么个成绩,高二的那位年级第一心情愉悦程度……可想而知大约还是一般。顾晨星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揶揄季玩暄,说姓季的本以为自己找的是尊赏心悦目的花瓶,没想到最后竟然真的傍了位学霸。季玩暄配合地笑了一下,但目光都没从摊在桌面的单词本上离开一眼。他对象学习好,脑子也很变通,一道数学压轴大题能在十分钟内想出三种解法,但为人有时候却很固执。在季玩暄无果的抗议中,沈放执意切断了与男朋友的校内交际。而且他还再三叮嘱小季绝对不能离开高三楼跑到对面找自己,放学更不许耍把戏,只能老老实实回医院待着。但是,如果季玩暄觉得孤单,沈放会在某个路口等着他。自欺欺人的傻小孩。先前打架那事让季玩暄又去主席台上念了一次检讨,而男朋友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费劲心思帮他“洗白”。虽然季玩暄打心眼里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但也不会没良心到辜负沈放的心意,所以全都答应了。小秋姐后来也来过医院几次,还和他说起过,一个人的放学路其实也没什么,虽然确实是会寂寞些,但她心里并不孤单。季玩暄想,其实他们两个也是吧。不过啊,沈放这么使劲地和自己甩开关系,还是有一点让人生气的!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季玩暄在窗帘后面用粉色便利贴贴了一整面窗户的爱心。至于沈放是如何在张列宁的嘿嘿傻笑中被迫公开处刑了一上午,那就不是自己的事了。反正放哥连中午吃饭都不赏脸和他在一起,也没机会过来亲手撕掉。男朋友无可奈何地发来信息认输:“撕下来吧。”季玩暄:“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沈放:“。”温雅中午去食堂还没回来,顾晨星那两条腿不知道倒腾得有多快,高三楼上人还没散尽,他已经提着三盒餐饭跑了回来,拉着路拆颠颠地挤到了季玩暄的桌子对面。他还很不该好奇地问道:“这么好的天拉什么……”话还没说完,星星就被眼前露出一半的粉红色爱心辣得肃然起身,眸色沉痛地将整面窗帘都拉好了。他现在是彻底追不上这些人的思路了。而且他吃饭的时候,人家还在学习。顾晨星夹了一块辣子鸡丁塞进嘴里,无比困惑地往季玩暄的单词本上扫了几眼。“……这是法语吗?你看法语干嘛?”路拆正一门心思挑着鱼刺,闻言也停下动作,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旁边。很明显,他想起了之前季玩暄让自己教他翻译成意语的那句酸酸甜甜爱情小句子。他不会又……季玩暄不能更敷衍:“随便看看。”两人警告地用筷子指了指他。“……”季玩暄假笑起来。也没什么。只不过就是他生日那天,季元给他买了块巧克力蛋糕,从店里拎出来的时候,男人看似随意地问了他一句。“你想不想出国?”路拆:“?”顾晨星:“???”季玩暄眼疾手快地夹住星星想戳死自己的筷子。“你等会儿的,听我说完。”季凝的情况在这些日子里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精神百倍地和屋里的小孩一起斗地主,但不好的时候,她常常一整天都窝在床上睡觉。可季玩暄知道,季凝其实根本没有睡着。她只是很疼,疼得有些受不住。季玩暄盯着一次性饭盒里的两荤一素,无味似的戳了戳蘸了汤汁的米饭。“你们知道,季女士以前是在法国留学,她在那里的房东是一位很优秀的医生。小舅和我说,前段时间他偶然与那位老先生有了联系,人家说,或许可以让我妈妈去他那里试试。”但也只是试试而已。季凝这样的病,还有现在的情况,没有人敢打包票。顾晨星有些不忍,吞吐着开口:“那骨髓……骨髓……”“我偷偷去做了。”季玩暄回答他。“没成功。”他偷偷吃了很多天的幸运芒果,但配型还是失败了。加上他,他们家的人,没有一个人成功。荒唐又不出所料。这话题说着说着又沉重了,季玩暄作怪地叹了口气,对两人笑了笑:“其实也还好,医生说这一期化疗结束以后,如果情况稳定,我们可以回家住一段时间。到那个时候,或许可以去法国碰碰运气——当然,碰不到也无所谓。季女士很久没回去过了,可能会想要看看她曾经住过的街道。”他的妈妈也不是天生就是来受苦的,少女时代的季凝也曾经背着画板,坐在凯旋门附近的广场上写生,用那双握着画笔的手无忧无虑地喂过鸽子。他没有见过那样的季凝,很想要见一见。路拆:“……沈放?”季玩暄默了一晌:“……我还没和他说。”季凝去法国,自己势必会跟着去,去多久则是个未知数。如果时日久了,他大约会真的休学,或者干脆就跳过高考,试着在巴黎申请个学校。路总是有很多条的,唯一的定数是他不会离开季凝。可沈放怎么办呢。他的男朋友最是善解人意,不会阻止自己离开,肯定还会特别认真地帮他查阅最全面覆盖的出行攻略。可是,他要真的把沈放一个人留在这里吗。季玩暄合上单词本,心不在焉地咽下嘴里的红烧肉:“……之后再说吧,去不去还不一定。”路拆继续挖鱼肉了,顾晨星也罕见地沉默下来,直到吃完饭,班里陆续有人回来,星星才收拾了饭盒起身,看似无意又很认真地说道:“逗逗,不管你怎么选,结果一定要提前告诉沈放,不要不辞而别。”有些东西给了别人,就不要收回。季玩暄眼皮跳了一下,为这不吉利的话对星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路拆插嘴:“劳烦把我饭盒也收了。”姓顾的翻了个白眼,又不正经起来:“你想得美。”季玩暄想得美的结果一般并不会实现,但他脑中一闪而过的不幸预知却通常一射一个准儿,少有落靶的时候。他们没能去成凯旋门喂鸽子。化疗结束,季凝的情况似乎稳定了下来,但姥爷却突然不大好了。老人家本来都已经出院回家,只等着女儿回来了。可只不过一周不到的时间,姥爷又回到了医院。他从床上摔了下来,断了一根肋骨,人也彻底沉默了。季玩暄去看他的时候,老头子正仰卧在床上发呆,原本明亮有神的眼睛惫懒地半垂,看起来困恹恹的。姥爷出院以前已经好了很多,虽然走路还不大利索,需要扶着拐杖慢慢前行,但作为一位中风患者恢复得也算是相当惊人了。原本老爷子还能不时说出些短句子,在季玩暄卖乖的时候冷哼两声,但再次住院似乎将他的斗志磨了个一干二净,老人整整两天都没有开过口了。季元和蒋韵清在医生那里,留下季柏岑守在姥爷床边的小板凳上,抠着木头边沿,紧咬下唇,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姥爷摔下床的时候只有他俩在家,小白鸽只是去楼下给爷爷接杯牛奶的工夫,老爷子就从床上栽了下来。傻孩子一直很内疚,偷偷抹了不知道多少回金豆豆。季玩暄进门后揉了揉表弟的脑袋,在傻傻抬头看他的小朋友面前笑着点了点眼尾,示意他擦擦眼泪。这半年对他们家来说过得很艰难,人类无法阻止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能长久健康亦是最大的奢望,但至少他们这些小辈要精神一些,积极一些。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小白鸽在表哥的掩护下用袖子胡乱擦干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季玩暄捏了捏他的脸蛋,走到姥爷床边蹲下了。不孝孙第一句话便是:“姥爷,您怎么又二进宫了啊。”季柏岑:“……!”姥爷没搭理他这大逆不道的问话,季玩暄也趴在他床边自顾自接道:“您女儿今天就出院了,我们打算先回胡同住几天,等您好一些就一起回小楼。这一次,我们要住好久好久,到时候您可别嫌烦想赶我们走,因为您赶不走。”这话总算让老头子有些反应了。他吃力地侧了侧头,还没开口,季玩暄已经坐到了床边,以一个姥爷能看清的角度帮他掖了掖被角。“您放心,我妈妈她不知道您住院了,我们都瞒着她呢。所以您也挣点气,可别让我们漏了啊。”姥爷当了一辈子的兵,心气难免要比常人高一些。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能托着他撑过漫长的康复期,也能在深觉自己无力的一瞬间将他彻底击垮,但只要姥爷还醒着,他就能重新站起来。毕竟是他们家又臭又硬的老顽固嘛。眼见着姥爷清癯面孔上的眼神再度明亮起来,季柏岑对他哥已不再只是崇拜这么简单的情感了。季元在外面敲了敲门,蒋韵清先从他身边探了个脑袋进来,很小声地呼唤道:“逗逗,出院手续办好了。”季玩暄“嗯”了一声,对姥爷做了个“怎么样,我没哄你吧”的表情。“季柏哥,交给你了,好好照顾爷爷。”季柏岑在墙边又脆又响地喊了一声“收到”,把门边的他妈吓了一跳。季玩暄忍着笑和姥爷道别,跟着季元一起向楼上走去。季凝已经打包好行李了,正在病房里和芬达依依不舍地玩最后一次纸牌。小朋友是第二次住院,病友换过不知道多少拨,但这一次的阿姨一家却是尤其的舍不得。只是就算纸牌能开再久的火车,他们还是有各自的目的地。“再见,芬达。”“再见,美年达和凉茶。”房门被轻轻关上,季凝转过身,对弟弟和儿子笑了笑。“我们回家吧。”“好。”回家。

※※※※※※※※※※※※※※※※※※※※

明天是妈妈的专场啦

rry christas(下)

回胡同的那条路,季玩暄这几个月走过很多次,每次都是步伐匆匆。这一次或许是走得慢了些,也可能是因为季凝和他一起,季玩暄忽然惊讶地发现,街角红艳的枫树也落叶了,光秃的树枝上挂了很多的圣诞彩灯。整整一条街都是。今日是月中,花店林老板有事出差了,但是店家小妹却等在门口,在他们路过的时候送了一束满天星给季凝。季玩暄挤了挤眼睛:“还是开业大酬宾吗?”小妹摇了摇头,捂住满嘴的笑意转身回店里去了。季凝抱着花嗔怪地对他蹙了蹙眉,被季玩暄笑嘻嘻地按住肩膀温柔地推进巷子:“快回去啦,聂大爷说给我们做了好多好吃的呢。”是有很多好吃的,白阿姨很用心思,丁点儿腥辣都没有出现,但卖相俱佳,一桌子菜肴养生又美味。他们夫妻俩都以为季凝已经痊愈了,聂大爷欢天喜地地差点儿拿鞭炮出来放,被季玩暄好说歹说给拦住了。这几日没吃药,季凝嘴里无味的副作用好了许多,可吃什么都还是淡淡的,也咽不下去太多,但她还是很给面子地进了一整碗饭。季玩暄也吃了好多好多菜,基本打扫干净了整面战场,哄得白阿姨眉开眼笑。被留下来的季元和聂大爷一起喝了许多酒,他没喝大,聂大爷却不幸偏高了,大着舌头非让邻居小朋友把大提琴拿出来表演个节目。季玩暄欣然应允,用近半年没碰过琴弦的双手拉了一整曲锯木头一般的秋意浓。白阿姨前面被他哄高兴的表情又纠结了起来,一边干笑着捧场,一边很小声地问季凝:“大提琴一般都是这个动静吗……”季凝忍着笑一派正经地点了点头:“是的,越难听越是国奖水平。”白阿姨释然了。冬日不知不觉已经悄然来临,夜深得很早,他们在屋子里吹着暖气聊天,院子里却突然亮了起来。季玩暄有些怔愣,不自觉地迈着步子走了出去。和街口那些树上缠的灯带一样,他们家院子里的老树枝上、晾衣绳上,甚至还有房檐下,全都装饰上了五颜六色的小彩灯。这些灯都是聂大爷去店里精心挑选的,什么模样都有,有星星,也有雪花。白天回来的时候他们都没注意,但原来到了晚上,会这么漂亮。很意外。聂大爷骨子里是个很传统的人,一向不爱过洋节的。往年季玩暄和聂子瑜过万圣节、过圣诞节,他都会笑话他俩,可是今年,老大爷却自己默默准备了这么大的一个惊喜。季凝走到他的身边,感叹道:“漂亮吧。”季玩暄点了点头。屋子里的电视声放着某台的晚会,相声演员在台上贫嘴逗哏惹得白阿姨笑个不停,聂大爷还坐在酒桌上,劝季元在代驾过来之前再来一杯,再来一杯。墙边的身高刻度每年都在变化,不知不觉,季玩暄已经长得比季凝高出许多了。女人在灯下靠上他的肩膀,淡淡笑道:“这样就很好了,逗逗,我以前留学的时候,最想要的就是这种生活。”有一个她可以在天光下做活的小院子,有家人,有朋友,大家一起等着一场初雪。已经很好了。不用回到地球的那一端追忆往昔,她已经很知足了。季玩暄揽住她的肩膀,脑袋和女人靠在一起,依恋地蹭了蹭。“好。”都听你的。出院以后,季凝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爱笑,无时无刻不是眉眼弯弯。季玩暄上学时间早,为了让季凝多睡一会儿,每天起床的动静都很轻。可某一天他推开卧室门走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早餐已经做好了,季凝正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等着他。这似乎和他刚才被闹钟打断的梦中场景一模一样。季玩暄如梦似幻地在妈妈的温柔注视下吃完早餐,骑着车混混沌沌地走在上学路上。在等第一个红灯的时候,他猛地惊醒,忽然在单行车道上调转车头,盯着一路惊呼飞快地骑了回去。在进门之前季玩暄就将车子扔在了墙边,但用力推开门跑进院子的时候,还是差点儿又摔上一跤。季凝正在窗边给聂大爷的龟背竹浇水,听到动静很惊讶,抬起头,问儿子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季玩暄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啊。”只是怕你落下我,一个人悄悄跑掉。他还是去上学了,只是这一天总爱出神,上课被老师叫到回答问题的时候都不知道讲到哪一页了,还得温雅悄悄提醒他才行。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放学,连跟放哥打声招呼都顾不上,他便急不可耐地向校外跑。越过大门,推开房门,在看清帘后聘婷的身影后,惴惴了一日的心跳才渐渐恢复了如常的速度。季凝在厨房里。“回来啦?”女人歪出身子对他笑:“这么早,急着回来过节吗?”季玩暄有些迷茫:“过什么节?”季凝怪无语地看着他:“圣诞节啊。”圣诞节,难怪这两天这么多人送自己苹果,他都快吃不下了。季玩暄放下书包,向厨房走去。去年的圣诞夜是怎么过的,他已经不太记得了。那时候他似乎还在为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喜欢沈放苦恼万分,现在想一想,似乎都已经是很远之前的故事了。季凝今晚没有做中餐,她把季玩暄带回来的那些苹果用土办法烤了几个苹果派,端着盘子命令他必须全部吃掉。灶台上的火和烤箱到底还是不大一样,季凝欺负儿子没吃过烤派,但季玩暄却好像很喜欢,真的全都吃完了。季凝很稀奇地盯着空盘子看了一会儿,主动建议:“我们出去转转吧,消消食。”本来只是去胡同附近的公园散散步,但没想到出门就被眼熟的邻居递上一枝花,乐呵呵地拉着他们一起去教堂做弥撒。从前在巴黎求学的时候,虽然季凝就住在教堂附近,但自认虔敬心不足,仅有游客心态,是以除去画画和寻找灵感,她极少主动靠近这些宗教建筑。但今天走进来了,感觉也不错。可能是因为这里很热闹。公园的教堂内没有电影里的唱诗班,但挤满了附近社区、甚至还有许多他们胡同的邻居们。无论彼此认不认识,大家都在交换礼物。季玩暄有些惊讶。他们在胡同住了快六年了,竟然还是第一次知道这里还有这样的一个角落。他悄悄问季凝:“国外也是这么过圣诞节的吗?”季凝悄悄在他耳边回复:“我不知道,圣诞节我都在家下饺子吃。”两个人扶着靠椅默默地笑着抖了一会儿。有人在这一刻突然开口唱了颂歌,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轻灵的歌声回荡在骨架券间,很动听。异域的节日风情在本土自由生长,也很奇妙。季凝听得很认真,但还没有等人唱完,她就拉了拉季玩暄的手,小声笑道:“我们走吧。”现在离开的话,美好就可以一直定格在这一瞬间。而且,她也有一点站不动了。季玩暄扶住她轻颤的手心,点点头,很轻地“嗯”了一声。院子里的灯还亮着,比街道上的风景还要动人百倍,过年一样。季玩暄扶着季凝在梳妆台前坐好,很安静地趴在了她的身边。冬天来了,女孩们总是要在美丽与冻人之间做出艰难的选择,但季凝却天赋异禀,十几岁的时候就能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又保暖。她今天穿得也很好看,高领毛衣,暖和的大衣,出门前还很难得地上了一层淡妆,走在路上回头率极高。她很少有这么招摇的时候,要不是现在是冬天,她大约还会把季玩暄送她的那件旗袍换上。但现在回来了,就该卸妆了。而季玩暄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看,让妈妈有一些哭笑不得。“你知不知道女人的卸妆过程是不能随便看的?”季玩暄假装没有看见她苍白颤抖的手指,含着眼泪笑了笑。“不知道,下次就知道了。”季凝卸去了轻薄的底妆,擦掉了长出眼尾的眼线和认真勾勒过的眉型,最后在即将卸掉红润唇色的时候——似是想起了口红掩盖下的毫无血色——她极其自然地放下卸妆棉,草率地结束了整段艺术电影一般的慢动作。她十几岁臭美的时候肯定想不到,自己人生的第一次美妆直播竟然是卸妆过程,而且观众只有一个。她的宝贝傻儿子。儿子是真的傻,直播结束以后也不知道打赏她,还没头没尾地问她:“疼不疼?”四肢百骸都快被绵密无尽的疼痛刺穿了,但季凝还是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笑眯眯的。“还好吧。”但怎么会只是还好呀。出院之前,季玩暄问过芬达:“生了病,很疼吗。”小朋友的门牙刚刚长出来半截,笑起来很有几分傻气。他说:“很疼啊。”“吃了化疗的药就会胃疼,吃了胃疼的药又会牙疼,吃了牙疼的药,脑袋又疼了,可再想吃脑袋疼的药,护士姐姐就不给药吃了。”“哥哥,很疼的。”他知道的啊,季凝留给他的人生不长了。医生答应他们回去,也只是季凝瞒着自己去向对方请求了,希望最后的日子可以在家里度过。医生同意了,季玩暄在门外也听见了。他只是舍不得。想贪心一点,想季凝再陪他久一点,可也更想妈妈疼得少一点。此刻,医院的病房里,季元正趴在床边假寐,忽然间脑袋被人拍了拍。他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一直卧在床上的父亲竟然自己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阿凝、凝……”老爷子话说不利索,有些着急,皱着眉头和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总算是连贯地把话说出来了。“阿凝怎么样啊。”远处高楼的灯光递到房间里,只剩下了零碎的彩色斑点。“很好的。”季元握住了老爷子的手,勾起唇,很难得地笑了笑:“大夫说了,姐姐恢复得很好,你也是,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她了。”姥爷很高兴的样子,闭上眼睛,也用另一只手搭上了儿子与他交握的掌心。季凝抿着唇,洗过脸,已经躺在床上了。她好像很困了,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季玩暄一声不吭地握住她的手蹲在妈妈床边,看着她,用很虔诚的目光。在快要睡着的前一刻,季凝忽然惊醒了一般,睁开眼睛,轻轻动了动嘴唇。声音很小,要季玩暄耳朵靠近她嘴边才能听清。“……你爸爸,叫季歌,唱歌的歌。可是……他唱歌,好难听。”她还记着出院后要和儿子讲讲他爸爸的事。一滴眼泪打到了松软的棉被上,一大片湿痕瞬间氤氲开来。季玩暄的笑语终于忍不住掺了颤抖的哭腔。“好,我知道了。”远处教堂钟声响起。他站起来,俯身在季凝额头上落了一个很轻的吻。“晚安,妈妈。”以后再也不会疼了,妈妈。※※※※※※※※※※※※※※※※※※※※我不是医科生,病症的部分大多请教于学医的亲友与网络,如果哪里不对欢迎指正~关于妈妈,其实这个角色在有名字之前就被定好结局了。我也没有想到,慢慢的,她会变得这么的有血有肉,可爱又迷人。就很舍不得。关于“如果有一天,我们死了会怎样”,基努里维斯说过很美的一句话:“那些爱我们的人会想念我们。”人间挣扎十数年,也要放季凝去天堂听老公唱歌跑调啦!才发现,这章刚刚好是1,2,3,rry christas。不说再见说晚安,爱你哦,妈妈(?ˉ ? ˉ?)

断指(上)

本学年最后一次月考,季玩暄考了年级114名。他的各科答题卡上都出现了大段空白,戛然而止的墨迹随处可见,处处彰显着答卷人某一刻的思路凝滞。从万年第一,到差一点就掉出第三考场,这一次连佛得过分的老校长都被惊动了。可当老师们忧心忡忡地站在门外等着开家长会时,才突然有人发现,窗边属于季玩暄的座位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来。注意到手机在嗡嗡振动不休时,季元正跪在灵堂上。他的手机放到堂中的小桌上了,这些日子电话不断,也不敢关机,只好静了音远远放在自己视线可及的位置。有点自欺欺人,如果真有什么紧急事件,他估计也是来不及看到的。但这一次他却似有所觉地抬起头,缓缓起身,走过去拿起了手机。来电号码他保存过,是季玩暄的班主任。季元看了一眼不远处披着麻衣神色淡淡跪在蒲团上的少年,走到僻静处接起了电话。通话时长不算久,十几分钟后他就走了回来,看见蒋韵清在劝季玩暄出去吃点东西。女人的眼睛很红,但语调还在很温柔地打着商量:“是面条,煮得很烂,很好咽。”季玩暄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神很澄澈:“没关系的,舅妈,我不饿。”季元走过去一把钳住他的肩膀,拎小鸡一样,动作十分强硬地将他推了出去。“出去,不吃完不要回来。”一米八出头的男孩子,轻得却好像只有一把骨头,随便推一下就要散架。季玩暄踉跄着跌出门外,直接撞上了慌忙跑过来接住他的季柏岑。“你发什么疯!”蒋韵清在灵堂里小声喊了出来,哭腔到最后成了无声的颤抖。季元沉默地看着儿子搀着哥哥离开,面无表情地跪了回去。季凝和姥爷走在同一天夜里,现在已经是第五天了,但季玩暄好像还没有认清这个现实。再不推他一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从浑噩中清醒过来。 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碗臊子面。季柏岑蹲在他旁边,泛红的眼睛小狗一样可怜。季玩暄在他眼前挑起一筷子面条放进嘴里。和蒋韵清说的一样,这一碗被特意煮得很烂,但为了补偿口感一般,料被下得很足,面汤味道也很浓郁。是白阿姨的手艺。太久没喝水了,嗓子干得发涩,再软的面条划过喉咙还是会带起一阵尖锐的疼痛。季玩暄看着小心翼翼的表弟,很温和道:“帮我拿杯水吧。”季柏岑跟看见溺水的人成功喘气一样,睁大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跑开了。季玩暄在他走之后便端起了碗,用勺子大口大口连面带臊子一起塞进了嘴里,就着面汤艰难地吞了下去。他不想吃饭,一是懒得动,二是确实咽不下去。这种吃法应该很伤胃,但吐出来的概率能比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咽要小一些。但还是会反胃。季柏岑慌里慌张端了水回来,季玩暄接过,面不改色地仰头一口喝完。这回就吐不出来了。季柏岑结结巴巴的:“哥,你吃得好快。”季玩暄“嗯”了一声,站起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向灵堂的方向走去。路上他好像看见了沈放站在自己前面,但信中此刻应该才刚放学不久。他感觉自己有点神经,估计是看见幻觉了,视而不见地与对方擦肩而过时被抓住了手腕,季玩暄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你是真的啊?”这话更神经,沈放几乎无言以对,但也只是拉住他的手,给他塞了一颗糖。季玩暄脚下停了停,将糖握在手心紧紧捏住,继续向前走去。这几天他见了很多人。杨又庭、聂大爷、白阿姨、顾爷爷、谢爷爷、傅阿姨……甚至还有沈嘉祯。诸多没有交集的人在此齐聚一堂,但将他们从燕城各个角落拉过来的人却躺在了楠木盒子里,一点儿起来迎客的意思都没有。都说离开的人在三天内会回家探望,季玩暄夜里不眠不休等着,白日里也一定会抽空补眠,现实梦境两不误。可守了这么多天,鬼影子没见一个,梦也没做过。这两个人真是怪狠心的,虽说半年没有见过面,但也不至于一见到就把剩下的家人全部忘在脑后吧。季玩暄跪在了里间姥爷与季凝的棺木前,攥着糖将孝衣的大兜帽盖上了头顶。他的余光瞥得到沈放跟在自己身后,也跪到了旁边的垫子上,很知礼地三拜九叩。旁人过来跪拜的时候嘴上总会念叨些什么,“一路走好”“不要担心”之类的,但沈放什么也没说。也对,放哥连面对活人都不爱说话,更何况是已经故去的人呢。季玩暄放下糖,双手合十在沈放旁边也跟着行了一遍礼。他在心里呼唤:姥爷,姥爷。您瞧,这就是您的外孙媳妇。之前见过一面,但没来得及正式介绍。不过我妈妈认识他,您有问题就问她吧。满意不满意都可以托梦告诉我,反正您也没机会插手干预了。犯上不孝地默念过这一番陈词,季玩暄捡起蒲垫上的水果糖,撕开包装放进了嘴里。荔枝味的。沈放没有呆太久,他陪着守了半小时的灵,天就黑了。季玩暄起身,在季元过来之前把沈放拉了起来。“回去吧,放哥。”他很平静地说。沈放抬起手,似乎想要碰碰他,但最终还是停在空中,无力地垂了下来。他说:“我等你。”季玩暄点了点头,主动踮脚在逝者的灵前亲了他一下。“糖很好吃,谢谢你。”在沈放出声之前,他闭着眼睛重新跪回了蒲垫上。沈放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不大清楚,后来又来了哪些人,自己都向谁鞠过躬,季玩暄也都不知道了。他从前就试出来过,在大喜大悲面前,自己会变得有些厉害。就像是被齿轮推动着往前走一样,记忆虽然时好时坏,但不会出丁点儿差错。不过这招好像也不能总用。每用一次,他的心脏就像被人掏了一个洞,呼呼地冒着北西伯利亚的寒风。再来几次,他就该没心跳了。这一年的12月31日,是季玩暄第一次在跨年夜守通宵。第二天就是元旦,全国人民放假,而季家的灵棚搭了七日,该送去下葬了。他的脑子像被切成了工整而血淋淋的两半,一半跟着蒋韵清哭得跪倒在地上撕心裂肺的疼,另一半却近乎漠然地旁观着这一切,直到跟着季元站到了印着熟悉笑脸的墓碑前,季玩暄才恍然地眨了眨眼,平静地想:“啊,我没有妈妈了。”伴随着这一声感叹,那没有情绪的半边脑子骤然碎成了一滩血水,沿着天灵盖洇到他的眼前,带来了压抑之后被反弹了成千上万倍的痛楚。眼前一片漆黑。他蓦地晃了一下,在一片惊呼与哭声中向前栽去。别哭啊,就是睡一觉而已。他会醒过来的。

※※※※※※※※※※※※※※※※※※※※

回应一下评论区。这一本很早以前我就开始断断续续写了,配角很多,想写的也太多,自我感觉确实有些慢动作,不过我自己很喜欢描写群像,而且剧情需要所以也不会改啦。上部也就是【这一本】到28号完结,接下来几天不会一直是这种气氛,紧邻着破镜前还有一波很甜的糖,放哥后天回来。三次元实在太忙,下部元旦会【开新本】,到时候字数减大半节奏会快些,都是我爱的破镜重圆环节,写起来很顺手,我也很喜欢,如果觉得发展太慢可以等下本嗯。的确是好长好长的一篇文,看到这里辛苦惹,非常幸运可以和你们拥有一段共行的时光。超感谢喜欢,当然如果实在看不下去的话也不要为难自己啦,我希望带给你们的是还算ok的体验_(°:3」∠)_

断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