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潦倒者的情书 打字机 18793 字 202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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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的十一要结束了 好伤

寒假倒计时(下)

“寒假怎么还不结束啊。”沈小米嘟着嘴,第一百三十一次问出这句话。陆漫坐在旁边接过一次性纸杯,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别的小朋友恨不得假期长到看不到尽头,怎么就你一个异类。”沈扬从财经报刊上略略抬起视线:“别是在小学早恋了吧。”越想越有可能,他补充道:“从早上开始就对着儿童手表不停打电话,是和很多人,还是和一个人告别?”沈小米很想咬他,气冲冲地:“我不和没有朋友的人说话!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她妈妈笑得不行,转头看安安静静假寐的沈放,小声问道:“小放,睡了吗?”候机大厅很安静,沈放睁开眼睛:“怎么了?”陆漫弯着笑眼问他:“不和朋友告个别吗?这一个假期都见不到了。”沈小米也从妈妈旁边歪出小脑袋:“我也想和小鸡哥哥说话。”明明这里坐着的是她小叔叔,她却偏称呼小叔叔的学长为哥哥,陆漫好笑地捏了捏女儿的脸颊。“距离登机时间还早,如果不麻烦的话,可以像小米一样,给人家打个电话。”她一直很好奇沈小米天天念叨的那个小鸡哥哥是什么样的人。沈放不是轻易交朋友的性格,连他也愿意亲近,不知道会多招人喜欢。自己这次逃离他爸的机会还是堂嫂出面去爷爷那求来的,沈放有些无奈地掏出手机,修长拇指滑到页面最上方的通话记录。或者并不无奈,堂嫂刚刚好给了他一个理由。落地窗通透明亮,几架落尘的飞机停在灰白的天空之下。“嘟”声响了四声,他的食指安静地在手机背面扣了四下。“喂,放哥?”熟悉的、暖洋洋的声音,将荒原上的两根小草吹得靠拢在一起。喉结不自主地滚了一下。沈放:“新年好。”季玩暄正跪在窗户边紧张地抠窗花,一听这话就笑了出来:“新年好。”从昨天到现在,他们两个把这三个字说了有五六遍了吧。沈放懊恼地抬起食指蹭蹭额际,正在琢磨怎么挽回话题,电话那头却已经善解人意先开了口。“你看见了吗?外面下雪了,好像越来越大了,等停了应该可以堆雪人。”明明刚刚才看过窗外,沈放还是再一次偏过头,对着冷白色的天空与暗色地面,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我在机场,这里没有下雪。”机场?季玩暄心跳都漏了一拍,他脊背板直了些,语气不受控地溢出紧张:“你要去哪?”沈放没听出他的焦虑:“新西兰,和小米的爸爸妈妈一起。”沈小米喊了起来:“还有小米!”陆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安静,宝贝儿。”季玩暄听到了那边的孩子声线,不过没太听清:“是去旅游吗?”沈放“嗯”了一声:“我奶奶住在那里,这个假期正好过去。”季玩暄松了口气,有些为自己刚才的过度脑补不好意思:“顾晨星也要去夏威夷玩,还说要给我带夏威夷果,好没意思一男的。”小星星去海角天涯他都不在乎,沈放一句“我在机场”就能把人心揪起来,生怕他再也不回来了。真是有异性……有同性没同性一男的。沈放和他有些错频,犹豫片刻道:“你想要蜂蜜吗?麦卢卡蜂蜜很有名。”季玩暄愣了愣,脸都红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哎呀,不用不用,你不用给我带东西的!我就是随口吐槽一句……”沈放半垂眼睑,语气放柔了些:“是我自己想给你带些什么回来。”陆漫和沈小米齐齐张大了嘴巴,沈扬再次抬起目光,把自己的冷情堂弟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季玩暄非常没出息,立刻屈服了:“好、好的,那你带吧,我也从家给你带几套学习资料回来。”沈放没笑出声,但眼睛和嘴角都弯了起来。陆漫要好奇死了,这会儿放开沈小米爬过去找她小叔叔了:“小鸡哥哥!我是小米!”沈放刚把手机递给女孩,她就花蝴蝶一样快乐地跑回座位,和妈妈头挨头贴在一起听电话。沈放:“……”季玩暄正在苦恼怎么和他讲话,小米来得刚刚好。他松了口气,声线温柔得溺人:“你好啊,小米。”俩女的从嗓子眼里憋出一阵闷闷的尖叫。沈放:“……”沈扬:“……”季玩暄眨了眨眼,有些摸不着头脑:“小米,你旁边还有别人吗?”手机换到陆漫手中,女人捏出一副端庄模样:“是小鸡……小季同学吧!你好,我是小米的妈妈,小放的堂嫂。”她把通话切成免提,季玩暄结结巴巴的声音刚好被功放出来:“嫂、嫂嫂过年好。”陆漫捂着嘴笑生怕破功,沈放突然不急着把手机拿回来了。他侧过脸,用搭在靠背上的手指遮住嘴角,忽然想起了那晚雪花落在掌心的柔软触感。陆漫笑够了又关掉扬声器,握着手机就照顾沈放沈小米这件事对小季表示感激。季玩暄刚好恢复过来,俩能说会道的凑在一起,竟然掰扯了好一会儿工夫。沈小米无所事事,跑过来揪小叔叔的袖子。沈放耐着性子看她。沈小米凑过去,压着声音:“小鸡啄小米,小叔叔,你没机会的。”沈放:“……”前面那个“情敌”还没解决,身边又蹦出来一个新的。沈放心里好笑,突然生出恶作剧的念头,低下身子,在沈小米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下次见面不要叫哥哥,叫婶婶。”小女孩眼睛倏地瞪大,看样子受足了惊吓。陆漫一直关注着这边的情况,好奇使她不再拉着小季问东问西,三言两语就结束了通话:“换小放和你聊吧,不好意思哦,我真的太喜欢你了,拉着你说这么多。”“不会啊,我也很喜欢堂嫂你,难怪小米那么可爱,原来是遗传妈妈。”季玩暄嘴甜得太狠,陆漫都不舍得把手机还回去,被老公瞥了好几眼才依依不舍地拿开:“小放……”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有新消息弹进来。估计是什么垃圾广告或者拜年信息,陆漫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动作突然一顿。沈放将手机抽回去,瞥到消息,面不改色地将电话接了起来:“喂,是我。”沈扬看着老婆阴晴不定的表情,终于把财经周刊扣到了座位扶手上。通话已经走到了告别的地方,季玩暄犹豫着怎么结尾,再次抠起了窗花,沈放却很大人风范地丢来一句:“假期注意安全,不要去人少的地方玩。”一般好像是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季玩暄有点困惑,但还是很听话地答应下来。“保护好自己,”沈放顿了一下,“等我回来……有话要和你说。”季玩暄把窗花整个撕了下来。“……好的。”黏黏糊糊的通话终于结束,明明还没有上飞机,沈放却已经一言不发地锁屏关机。陆漫抱着沈小米去洗手间了,他抬起头,对上堂哥摘下眼镜后郑重的表情。“那人又来纠缠你了?”沈放垂下眼皮,“嗯”了一声。沈扬坐过来,拍了拍他的手背:“这件事交给大人解决,你不用管,做好自己就好,好吗?”大人是谁,沈嘉祯吗。沈放没有说话。沈扬收回手,安静地等着他的回答。两人的目光一起飘向洗手间的方向,直等到沈小米蹦蹦跳跳跑了出来,沈放才闭上眼睛,疲惫地说了一声“好”。

对峙(上)

这一年的寒假似乎格外漫长。顾晨星不在,沈放不在,路拆宅男,季柏岑学习,就连聂家三口也在邻市过了年,请假到处旅游,迟迟没有回来。季玩暄每天掰着指头熬日子,好不容易日历撕了一张又一张,该开学了。报到那天他背着一书包作业把自行车踩成了风火轮,在校门口与教导主任擦肩而过。彭建华本想治他个校内飙车,无奈连背影都没看清,压根不知道是谁在顶风作案。季玩暄朝气蓬勃走进教室,开开心心给行尸走肉的同学们打招呼:“大家开学快乐,数学作业放在桌面上,我一个一个来收!”郑禧一脸苦相:“快告诉我,老张不会认真批作业,我昨晚编到半夜三点,到最后只会写1234了。”季玩暄安慰他:“没事,他会把答案发下来,让你从头到尾抄一遍的。”体委幽怨的眼神也无法打断季玩暄快乐的心情,他轻飘飘地绕着班级转了一圈,抱着厚厚一摞练习册走到办公室门口,清脆地喊了一声“报告!”。张宜丰正埋首桌面看一份文件,一看到他就像黄鼠狼看到鸡,非常亲切地招招手:“你来得正好,快过来。”季玩暄脚步一顿,突然生出些不祥的预感。他不祥得很准,张宜丰把文件往面前一递,季玩暄就苦了脸色:“张老师,我上学期期末不就和您说了,我不参加这个比赛。我连冬令营都没去。”张宜丰拍了拍桌面:“没去正好,我听说冬令营的老师是谁了,听他的课还不如自学呢。期末给你两本书,都做完了没?”季玩暄后悔得牙疼:“做完了……”假期太无聊,他只能学习。张宜丰开心地大笑:“那就够了,你去得个一二等奖绰绰有余。这竞赛分量很重,明年清北自主招生,你就能比别人抢占先机。”季玩暄低着头玩校服拉索:“我也没想自主招生啊。”老张一巴掌呼过来打到他的手上:“这事没商量,你必须去,假我都帮你请好了。就去两周,开学任务不重,你回来什么也不耽误。”棺材板盖上一半了,季玩暄还想再挣扎一下:“我还没和我妈商量呢。”张宜丰勾起嘴角,露出了预谋中的微笑:“期末家长会我和你妈妈沟通过了,她说让我看着办,怎么都行。”季玩暄:“……”啥妈啊,卖了儿子还能憋住一假期不吭声。张宜丰挥着练习册赶人:“回去吧,告诉大家寒假作业我不检查了,但开学后作业准确率必须给我保持在90以上。”这下大家该开心了,季玩暄垂头丧气出了办公室,低着头径直撞上一个人。顾晨星扶了扶他:“干嘛?那么想我,刚开学就投怀送抱。”季玩暄伤心得很,一把抱住了发小:“星,我要走了,离开燕城,你会想我吗?”顾晨星和大家一起出来抱新书的,没空搭理他:“不就去俩礼拜吗,回来记得给我带驴打滚啊。”他怎么也知道啊?季玩暄一脸茫然,回到班里又吓了一跳。黑板上写着“热烈预祝季玩同学取得佳绩,为校争光”。季玩暄硬着头皮在讲台上宣布了老张的宽恕,换来全班掌声雷动。他回到座位上,看向美滋滋的后桌:“禧哥,我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要参加竞赛的人吧?“体委点头:“没准儿呢,你今天来得晚,彭主任刚才已经把派出去的同学名单滚动播放三遍了——就你一个。”“……”季玩暄牙疼,低头给沈放发消息:“不好意思,老师一竿子把我支首都去了,学习资料且等等,回来就给你。”他其实想说的是,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吧,真不好意思。可直接说出口太难为情,他都想了半个假期了,沈放到底要和他说什么?想到最后都癔症了,临到开学又怯得很,像个孬种。对方迟迟没有回复消息,但沈放坐的是今天的飞机,估计现在正在大洋上穿越洲际呢。季玩暄把手机塞回桌斗。他明天就得走,估计两人是见不到了。等回来吧,无论沈放要和他说什么,他也要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憋了这么久实在不是他的风格,他劝不动路拆的原因很大一部分也是还没劝动自己,现在劝动了,再多俩礼拜鼓鼓劲。加油啊,小季。从新西兰直飞燕城,国际航班十一小时,再有延误也超不过一天,但直到第二天傍晚季玩暄提着箱子到了集训的地方,沈放也没能给他回一条消息。他比别人晚到半个月,今晚是第三次中期测试,如果成绩不过关,就得提着行李原路回家。一旦过了关,就得上交手机,投入接下来无休止的学习考试之中。四人间的宿舍只入住了两个人,而且都在教室,按老师的意思,他晚上直接去参加考试就行,睡一宿,第二天一早就知道是去是留,到时候安排座位也不迟。老张给的竞赛书摊在桌面上迟迟没翻动一页,季玩暄坐立不安熬了半个钟头,打开手机把今天从新西兰飞过来的航班全都查了一遍,又核对了好几遍最近没发生任何空难,倒是有好几班因为天气原因延误取消了,他才勉强松了口气,打开沈放的聊天窗口。“落地给我报个平安吧。”封闭式集训,抓住藏匿通讯工具就得滚蛋,但他更受不了心里坠着西西弗斯的大石头。希望今晚可以收到回音。季玩暄抓起笔袋,推门离开了宿舍。这个冬令营从开学前两周开始,现在都春天了,人数也从逾三百人到如今只剩一百人,竞争激烈到同学们看彼此都是红眼的状态。季玩暄一走进教室,所有人都从高高的试卷后抬头看他。如果眼神可以放刀子,他估计已经万箭穿心久矣。和他一起空降的还有其他学校的两个人,也是差不多的待遇。燕城最初就被给了三个名额,不知领导怎么想的现在才放过来,弄得正经走进来的也像走了后门似的,招人恨。季玩暄面无表情地在教室最后面找了个空位坐下,拉开笔袋,握着笔舒展起手心,来吧,他害怕的从来不是这些。十二页的试卷,两个半小时,难度大到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敢浪费一分一秒。季玩暄一刻不停地写了整整150分钟,等到最后宣布停笔的时候,草稿纸已经密密麻麻落满了运算公式,从指尖到手腕也像被无数根牛毛针扎,酸痛不已。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麻木地靠在墙上等着老师过来收卷。当初他和温雅一起被叫到办公室询问要不要参加比赛,女孩子拒绝得比他还干脆。“我受不了的。”早知如此,他也该这么说才是。真的受不了,想玩手机。老师终于走到面前,拿起他的卷子时翻到最后一页看了一眼,停了两秒才离开。这两秒足以换来无数审视的目光,季玩暄却没心思和他们一起玩猜猜猜的游戏,站起来就往前门走。交了卷就可以离开,但回了宿舍缺少气氛,很多人还会留下多学一会儿。季玩暄走得有点突兀,但本来也没打算在这发展友谊,他只是急着回去看沈放回消息了没有。脚下步子飞快,到最后干脆跑了起来,身后有人拍上他肩膀的时候,季玩暄吓了一跳,差点儿一胳膊放人一个过肩摔。“是我,靳一方,和你一起过来考试的。”男生举着双手,气喘吁吁地和他打招呼。季玩暄松了口气:“抱歉,有什么事吗?”靳一方长了张笑脸,亲和力十足:“你们宿舍少一个人是吧?程园最近和我有点别扭,我和老师说过了,我搬过去住你们那。”顾念着旁边有人,季玩暄走得慢了点,但靳一方却似乎看出来他心急,也主动迈开步子大步走,倒让人生出些好感。“程园和我都是附中的,你是信中的对吗?你们学校很厉害,本来程园是来不了的,因为你们最后弃了一个名额我们才一起来了。他老为这事闹别扭,要是对你脸色不好,也请别介意。”这一番解释把他们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但季玩暄总听着哪里别扭,刚才生出的好感又消了下去。他挂着沈放,只是勉强扯了扯嘴角,没多说。靳一方还在不停念叨:“别的题还行,最后两道可真是绕人,我最后半个小时一直在反复验算,每次都是不同答案,心态都快崩了。交卷的时候瞥到很多人答案几乎是空的才好了些,你答得怎么样?我看老师多看了会儿你的卷子,你的答案是什么?”最怕的就是这种同学,考完试还追着你对答案。季玩暄突然无比怀念起一结束考试就呼朋引伴去小卖部吃冰棍的宁则阳。他回过头,认认真真看了靳一方一眼。“抱歉,我有点急事,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等一等,问问其他同学答案。”这话说得不太客气,但靳一方的笑脸却没怎么受影响,他依旧笑眯眯的:“对不起对不起,我太紧张了,你快去忙吧,我帮你看着老师。”季玩暄点点头,留下一句“多谢”便快步跑开。若是还有余力,或许他还能吐槽一下自己到底怎么惹到张三疯了,被发配到这么一个牛鬼蛇神齐聚的地方。但现在他满心满眼都记挂着一个人,一点儿旁的心思也无法施舍过去。现在是晚上九点,十点查寝,十点半熄灯,明早八点半上课。他还能等沈放的消息十一个半小时,足够再有一班飞机从起飞到落地了,但要是他还没回消息呢……那他也不能交手机啊。可是身边的人都是麻烦,一个靳一方就看不清真实面孔,剩下两个也不知什么模样。季玩暄边跑边忍不住胡思乱想,如果他偷藏手机被告发,提着箱子回到燕城,彭主任和老张会不会提刀追杀他?那画面想想就滑稽,他总算把自己逗得开心了一点,一口气跑回宿舍,推开门就扶着梯子,跳起来拿起放在上铺的手机。谢天谢地,沈放回了他的消息。“平安抵达,考试加油,照顾好自己。”十分钟前刚刚发过来的。季玩暄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扶着桌角跌在椅子上,在剧烈的心跳声中忽然发现,自己两条腿几乎都已失去知觉。

对峙(下)

飞机有些延误,原本该是早上抵达,但最后落地时却已晚霞四合。手机忘了充电,早就自动关机了。沈放按了按太阳穴,觉得眼皮越发沉重。小米已经在沈扬的怀里睡着了,陆漫看着他昏昏欲睡的模样,有些担忧:“小放,你的烧才刚退,要不跟我们回家住一夜吧,明早再回学校报到。”身上还是无力,沈放摇了摇头,婉拒的话还没说出口,陆漫却惊呼了一声:“二叔?”二叔……堂嫂的二叔是谁来着。沈放回头看见那道稳步走来的身影。哦,是他爸。“辛苦了,我来接你们回去。”沈嘉祯父子关系僵硬全家上下都知道,今年沈放甚至连年都没过完就走了,很不给他爸脸面。虽说当时有老爷子的暗示,但到底还是自己帮沈放开的口,二叔事先压根不知道。陆漫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沈扬抱着小米向前走了一步:“二叔,小放回来之前重感冒,烧刚退不久,累不得。”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沈嘉祯皱了皱眉,倒不是因为这几人的态度——他看着沈放垂目养神的疲倦表情,叹了口气:“我又不会吃了他。”加上他和司机,今天一共开了两辆车过来。沈放倒是乖觉,和堂哥堂嫂道完别,直接拉开后车门,上了没有司机的那辆深灰奥迪。陆漫还有些忧虑,但被沈扬拉住了:“那我们先回去了,多谢二叔,您和小放都早点休息。”沈嘉祯“嗯”了一声,目视着一家三口被司机送走,也扯了扯袖口,回到无人的驾驶座上。沈放似乎已在后座睡着了。他调了调后视镜,凝视着儿子安静的睡颜,良久,把镜子又挪了回去。奥迪最终停在了自己家的车库里,也不知沈放是睡得太浅还是压根没睡着,到了地方就撑着身子坐起来,按着眼眶试图祛除倦意。“有什么话要说?就在这说吧。”沈嘉祯似乎被他噎了噎,眉头紧皱,半天才开口:“先上楼回家吧。”沈放闭着眼睛,向后靠在了车座上。“不必了,我不想再看见她。”他语气很淡,听不出怨怼,更无那日的愤怒,但却听得沈嘉祯心头发苦,干涩道:“不会的,那件衣服是误会。她只去过最早那一次,为了取……”“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沈放睁开眼打断了他:“没有别的话我就回去了,明天还要上学。”“那个人,”沈嘉祯终于开口,“那个人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他永远也回不了燕城了。”比起沈放,沈嘉祯似乎更恨徐良寅一些,连名字都不愿说出口。沈放“哦”了一声,不知为何,感觉竟好像在听别人的事。他靠着车窗,看向无人的地下车库:“我要感谢你吗?”沈嘉祯闭了闭眼睛,语气冷了下来:“不必,你是我儿子,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人伤害你。”看样子还是要感谢。沈放点了点头:“多谢。”一个冬天未见,沈放对父亲的满腔怨愤似乎已被南半球的海风吹散消磨于礁石之中,空余下平淡与冷漠,只杀伤力却有增无减。沈嘉祯不忍再看他,目光移向车外,硬扯着冷静的语气。“你在学校认识了一个男孩?”原来这才是他今天要说的内容。沈放嘴边不自觉带了一丝讥讽:“我的同学不是女的就是男的,我倒不清楚你在说谁。”沈嘉祯:“你知道。”沈放:“所以呢?让我离他远点?”一车之内,父子俩一前一后注视着相反的方向,眼底却是同一片寂寥。沈嘉祯软了语气:“我不是阻止你交朋友,但多好的朋友也该适当保持距离。之前那件事虽然压得很好,但他们只是不敢说,不是不知道,若你再和……”“晚了。”沈放转过头来,在后视镜里对上父亲的目光。“我已经喜欢上他了。”不是他喜欢我,是我喜欢他。沈嘉祯猛地转过头来,眼神里满是荒唐:“你胡说什么?”沈放看着他,竟渐渐笑了出来:“荒唐吗?我那天看见那女人出现在家里,也觉得荒唐。”沈嘉祯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如果是为了报复我,你大可不必……”“你想多了。”沈放的语气又淡了下来。身体还没好全,浑身仍是疲惫酸痛,他勉力撑着自己不在沈嘉祯面前泄劲,忽然就想起去年夏天,季玩暄是怎么在胳膊骨裂的情况下还笑眯眯勒索他冰淇淋的。回忆里的温情是止痛药,几乎每一张脸都属于同一个爱笑的人,撑着他在车内的一盏孤灯下清理掉心底的玻璃碎屑,涂抹酒精,一层一层缠上绷带。他漫不经心的,又好似全然深情:“我喜欢他,与谁都无关。你要是动他,别怪我发疯。”他顿了顿,笑出来补充:“就像我妈妈一样。”城西的一处公寓,沈放刚刚披着沉重的夜色回到租住的家中。屋里灯没有开,他一路踩着黑暗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向脸上泼了一捧凉水。额头有些烫,头也昏沉,大约是又发烧了。沈放撑着走出洗手间,把断电的手机接好数据线。屏幕重新亮起的时候他看见了季玩暄的消息,出了一会儿神才给对方报了平安。季玩暄没有回话,大约是在忙。沈放开始在柜子里翻找体温计。身上乏得很,又困,他索性坐在地上靠着矮柜,昏昏沉沉了不知多久才取出体温计辨认刻度。幸而只是低烧,裹着被子睡一觉大约就能好。他揉着眼睛站起来,有些庆幸自己刚才摔车门前还保有一份理智,让沈嘉祯把自己懒得拿的行李找人送过来。要是他自己拖着箱子,估计走不到楼下就该烦得扔掉。……不能扔,里面还放着给季玩暄的蜂蜜。很甜,是他去庄园里和小米一起动手做的。寂静之中,手机铃声的分贝打断了他乱七八糟的思索,沈放恍惚地抬起头,仿佛在屏幕上看见了回忆里的那张笑脸。“怕被老师发现,今天不打电话啦。回家好好休息,两周以后我就回来!”季玩暄聊天很喜欢用标点符号而非空格代替,从前没有注意过,但原来逗号句号和感叹号是这么好的发明,可以让你隔着冷冰冰的屏幕,也能感知到一个人的勃勃生气。不过还是好想听见他的声音。听他笑着叫他“沈放”,“放哥”,“小同学”,随便说些什么都好。身上还是疼,也没有力气,大约如此令他心也软得一塌糊涂。沈放握着手机,比沈小米还乖巧安静,小心翼翼地给这条新消息加了收藏。冬日已逝,取代落雪的是一场绵绵无声的夜来春雨。季玩暄早早洗漱睡下,甚至没有来得及与较晚回来的两个室友打声招呼。第二天一早,他的闹钟还没有响,房门就被敲响了。早已起床刷起题目的男生站起来开门,叫了一声“老师好”。季玩暄迷瞪着眼睁开一条缝,看见一个男老师走进来,在他床边空着的姓名栏里塞了什么东西。然后转过身,又在他对面的空床上做起了相同的事。靳一方估计刚从外面晨练回来,穿着运动服。笑眯眯地和老师打招呼时,还记得为没起床的室友压低声音。季玩暄还在昏昏欲睡,另外两个男生一言不发,看着一向不苟言笑的老师对靳一方态度颇好地点了点头。没过多久,他们就收拾东西从宿舍离开了。季玩暄刚刚压掉闹铃从床上爬下来,靳一方对他吐舌头。“看来咱俩成眼中钉了,昨天那难度,程园估计够呛留下来。我昨晚收拾行李的时候他们还对我冷嘲热讽,说有没有必要还不清楚不用这么心急,让我学学你连行李箱也不拉开。”他说的话总是压着许多信息量,话里还藏着话,要是当了老师肯定是出题的好手。季玩暄早上起床原本就迷糊,被他一念叨越发头疼,连忙去洗漱穿衣,恨不得也化身试卷被俩室友揣走。昨天老师们熬夜阅卷,赶着上课前算出了成绩排名,一百名进八十,跟明星选秀似的。淘汰的选手一大早就可以赶飞机回家,尽最大可能不耽误正常上课。季玩暄在燕城天天被放养,一时间有些受不住这快节奏,只能每天硬着头皮抬头看题低头做笔记,痛苦程度与熬寒假结束相比简直成指数倍数增长。这样的考试还会再经历三次,最后产生一个特等奖,三个一等奖,五个二等奖。剩下的不能想了,老张给他的最低目标是二等奖,再低回去真的会被谋杀。上次考试他考了六十四名,不太高,继续保持的话下一步就会被淘汰。但卷子发下来的时候,他错的都是些选择和基础运算,最后两道几乎没人答对的大题,季玩暄只因为少写了个负号被扣了两分。靳一方考了十几名,很不错的成绩,同时非常关心同学,一定要帮季玩暄讲讲他的错题,共同进步。季玩暄拗不过他,破罐破摔把卷子递过去,靳一方只看了几眼,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说过类似的话。日子就这样不怎么样地往前走,季玩暄用草稿本做了个粗陋的倒计时,每天早上撕一页。撕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他们就要去参加最后一场考试,宿舍里也只剩下了他和靳一方两个人。季玩暄前一晚就收拾好了行李,考完试提上就可以去机场。靳一方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加油”。即将回家的喜悦压过一切,季玩暄也露出两周以来最真心的一个笑容,对他说了一句“你也是”。考试内容很难,出乎意料的难,季玩暄在最后一段时间已经保持在了前五名,仍然拿不准自己取得了怎样的成绩。不过总算结束了这场煎熬,他去办公室领回了手机,第一件事就是开机叫了辆滴滴。信息几乎爆炸,密密麻麻堆满了各路祝福与询问,季玩暄给季凝季元和老张挨着打了个电话,低着头一条一条回复消息,忙到飞机即将起飞才勉强消停下来。手机滑到飞行模式,他最后一条回复的是沈放的消息。“落地报声平安。”“订单预定成功!”行李箱托运了,手边能解闷的只有手机与他带去宿舍后从来没看过的一本小说——之前他倒是想看看换下心情,但被靳一方先借过去了。飞机起飞,小桌板可以落下来了。季玩暄从随身小包里翻出这本书的时候吓了一跳——书里夹着一封很厚的信封,哪来的?靳一方夹的?他还真跟自己结出些患难情谊了?季玩暄有些好笑地打开没有封口的信封,从里面倒出一摞折叠起来后变得相当厚的a4打印纸。舷窗外的天空蓝得无边无际,云朵铺开,甜蜜得像一场梦境。他很久没有翻页的动作。机上的小电视正在播放方言版猫和老鼠,坐他旁边的小姑娘看得很认真,一直在咯咯笑。纸上的第一行字便是黑体加粗。沈放,他有病。

有病(上)

季玩暄回来的日子是个周六,季凝在家里做饭,杨又庭亲自过来接他。本来季元也要来的,但他磨磨蹭蹭像个爷,好不容易跟季凝提了一嘴,却听说杨又庭早已说了去接机,于是他立刻闭嘴,毅然决然将外甥抛弃。作为补偿,他甩给了季玩暄600块钱红包,保证他在杨律师爆胎时有钱打车回家。季元做什么事都有章法布局,唯独在对待杨律师这件事上,他永远幼稚得像个小学鸡,也是不容易。季玩暄握着手机从出口出来,几乎没怎么费力就在人群中找到了杨又庭颀长清俊的身影。“叔,等得久了吗?”杨又庭接过他的箱子,抬手按了按男生的脑袋:“没等多久。好久没见你,都瘦了。”季玩暄做了个鬼脸:“去魔鬼训练营脱胎换骨俩礼拜,不瘦成骷髅回来已经算我能吃了。”杨又庭摇头笑他夸张:“考都考完了,不想那么多了,你妈妈一大早就出去买菜,估计已经做了一桌子大餐了。”季玩暄跟着他往外走:“聂大爷他们回来了吗?”“回来了,你邻居姐姐在家洗枇杷呢,说要迎接功臣。”怎么那么夸张。季玩暄咧嘴笑:“案子怎么样了?今天都有空来管我。”杨又庭无奈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全要工作,是人总要有假期吧。”季玩暄还在笑:“霖霖最近学习好像不错啊,我有看初中的大榜,他成绩挺好。”杨又庭打开后备箱,把他的小箱子放进去:“是还不错,我一直没时间,他妈妈管着他,他也挺自律。”季玩暄:“我弟快上初中了,还和小姑娘网恋着呢,头疼。霖霖没早恋吧,我想拿他为榜样教育教育我弟。”杨又庭笑着拍他上车:“怎么不拿你自己当榜样?”律师可真难套话。季玩暄系好安全带,转头对他呲牙:“当然不行了,我妈没和您说?我正在早恋边缘徘徊呢。”杨又庭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你有喜欢的人了?”季玩暄:“怎么那么惊讶,这不很正常吗。”杨又庭发动车子,表情恢复如常:“你之前像个……该怎么说,中央空调?你妈妈一直很担心你长成渣男。”季玩暄:“……您快开车,小心看路。”杨又庭忍不住笑,余光扫了他一眼:“是什么样的女孩?”再寻常不过的一句问话,来自最亲近长辈的关心,若是搁在从前,他会有堆不完的溢美之词来糊弄人。或者只是单纯说说沈放的诸多优点也很好,季玩暄相信大家都会很喜欢他。但也许是在飞机上看到的那一行字太过刺目,刺得他心里发苦,又酸又疼。“叔,不是女孩子。”“嗯?”两边的路肩在高速下划成白色的光带,季玩暄目光注视远方,语气出奇的平和。“不是女孩子,我喜欢的人,是个很好的男孩子。”车内陷入沉寂。季玩暄一时之气把自己的秘密抖了个干净,可也不知报复在了谁的身上。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但却也不敢再说话,更不愿意扯着嬉笑说自己在开玩笑,只能转过头,无声地看向窗外。“臭小子。”杨又庭不轻不重地骂了他一句:“知道会吓到人还突然说出来,我开的要不是自动挡,我们已经撞到分车带上了。”季玩暄瘪着嘴,也有点委屈:“我看您开车挺平稳的,一点儿没被我吓着。”“吓着就晚了。”杨又庭瞥了他一眼:“你妈妈知道吗?”季玩暄摇了摇头,陷在副驾驶座位里:“不知道,您别告诉她。”“那干嘛告诉我?”季玩暄捏着安全带重新看向窗外,声音闷闷的:“我憋得难受,劳您当个树洞。”杨又庭“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选修过心理学?“季玩暄有点走神:“啊?”杨又庭:“不过期末没及格,不知道能不能帮你纾解。”季玩暄笑了出来:“谢谢您。”杨又庭学法出身,从来没从年级第一掉下来过,怎么可能不及格,逗他罢了。看他笑,似乎是逗好了,但也可能是藏好了。杨又庭想了想,问道:“要聊聊吗?”季玩暄摇了摇头:“这会儿不聊了,感觉好多了,有问题再和您聊。”杨又庭:“今天之后,你得和我秘书预约。”季玩暄叹了口气:“那我现在就咨询您一件事。”杨又庭:“嗯。”那封垃圾还在书包里,就扔在后座。季玩暄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缓缓开口:“若是有人……”若是有人匿名寄造谣中伤的信件给我,我该如何?

有病(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