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都是从小在神庙里培养长大,几乎没有走出过神殿,更别说出内城,再出外城,熟悉城外的路了。

能走到岸边,大概是远远听见了水声人声,循着声音找过来的吧。

伊蒙不会特意让他死,但这不妨碍他看见高高在上的大祭司,因为目盲,沦落到普通人一样狼狈的境地时,心里生出些隐秘的欢喜。

“大祭司。”伊蒙下了车,一个人走上前去。青年听见声音,愣了愣,才循着声音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的方向。

此时他身后是暮色里的河谷,河谷上墨蓝的天空里,天狼星渐渐升起,格外闪亮。

青年站在风里,脸上有着淡淡的恭谨和悲悯,又很快消失不见。却更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圣洁感,好像他生来便注定是神的选民,替神行走于大地,传达着神谕。

伊蒙油然而生一股自卑和挫败。然后转成了难以熄灭的怒火。

想把这幅虚假的景象,彻底打碎。

“这是带给大祭司的供奉。”伊蒙声音真诚,脸上笑得恶意。

因为要沟通神灵,祭司被禁止参与一切俗世的事情。他们不可以耕种,不可以做工,也不能交易。全凭信徒的供奉。

供奉什么,便吃用什么。若一个祭司不被信任,无人供奉,便只能饿着肚子。

伊蒙看着青年干裂的嘴唇,恶意地递上了一囊烈酒。

祭司只有一年一度的庆典上才可以饮用淡酒。青年更是从未饮酒,可能连酒与水都分辨不出。

他果然毫无防备地喝了一大口,然后猛地呛咳起来。蒙眼的布条上沁了泪水,倒终于显出几分脆弱来。

“大祭司不用这么着急,酒水还有很多。”伊蒙正准备继续,却突然看见青年不动声色地把捂着嘴的手藏在了身后。

手心里,分明有一抹鲜红刺眼的血迹。

伊蒙内心狂喜。

原来那石塔破碎不是神的救助。大祭司,竟是真的遭了神灵的厌弃。

但一个被神厌弃的祭司,不就正是他所需要的,撬动神庙权威的支点吗?

伊蒙脸上的笑意真实了点。他本没想着给青年送食物。给他点酒水喝,维持住一点性命就已经不错了。

再说他们这边的酒水很浓稠,有不少营养。那些河谷里的卖力气的工人,一天辛劳的报酬也不过就是一桶啤酒。

但现在伊蒙完全不想让青年去死了,一囊酒看起来就不够了。他回头在侍从手里搜集了几块黑面包,作为供奉献给了大祭司。

他其实很不喜“供奉”这种仪式。就好像王与民众都是蝼蚁和尘土,只有祭司,凭着神的荣耀俯视众生。

青年接了供奉,却与之前一样,没有按着仪式的规矩,对他说“愿神赐福你、光耀你”,而是像普通人一样,轻轻说了声“谢谢”。

伊蒙心里的燥郁瞬间消散了很多。他就站在一边,静静瞧着青年用餐。

青年吃得很细,很慢,甚至有些艰难。他把面包掰成小块,每一块都有认认真真咬上好几口才会吞咽。

完全看不出饿了七天。

也完全看不出幼年时的影子。

伊蒙突然有了种被抛弃,被背叛的感觉。好像这个人是主动淡化了过去的一切,来把自己与王室割裂开。

“大祭司,”伊蒙突然问道,“你向神献祭,得了洞察一切的能力。那你告诉我,在下面的河水里,你能看见什么?”

青年沉默不语。面色却有些复杂。

伊蒙不知道江夜白在想着最后沉水淹死的大结局。在他眼里,青年很明显是知道了一些信息。

“我以为你是什么都不知道……”伊蒙攥紧了手里的权杖,“那时候你刚给神做了牺牲,献祭了双眼,看不见路,掉进了神庙后面的泰努河。顺着水流漂到了王宫的后花园里,被我母后发现救起。这不是偶然。因为我母后、日日夜夜都对着那河水发呆。”

青年依然没有说话。

伊蒙嗓音沙哑。明明自己此时占着主导和上风,他却感觉自己像是被渣男抛弃的怨妇:“我以为你不知道……我曾经有个哥哥,叫图卡西斯。母后是外乡人,兄长出生的那天,前任大祭司说他的存在便是渎神,当着母后的面把他绑上石块,沉进了泰努河。五年后,我出生的时候,父王母后怕我也被杀死,把我放在木盆里,从河道送去了舅舅家里。我在那边住了四年。”

“从那时起,母后就日日在泰努河边守着。你漂下来的时候,哪怕明知是神庙的人,母后还是把你救了下来。她那时还不知道我活着,一直坚信你是我们兄弟之一的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