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让我感到煎熬的,是爱葛妮丝的存在。她只是在那里站着,被士兵包围,藏在马车上的帷幔中,她抬抬手,言语些莫名其妙的占卜,我的军功就被她轻而易举地夺走。我愤恨不平。
有人说她是胜利女神的化身,有人说她是人神混血,还有人说她是死神的嘴。我比较赞同最后一个观点,因为她的确,除非是随军出征,从不迈出冥王神庙一步。她被困死在那座离岸不远的孤岛之上,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容,王说她神圣不可侵犯。
但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仅仅是一个人类,普通,平凡,血肉之躯。
那日,我们又一次凯旋而归,神庙举行了盛大的庆典,酒与女人构筑的温柔乡令人沉醉,满天花瓣,歌舞不绝,直到太阳神驾着马车消失在西方的大地,我们也没有结束。
王拉着我的手,举杯庆祝,他望向高台上的祭司,眼里有令我感到陌生的黑暗。
“她多美啊!”王感叹着。
我疑惑:“她的容貌从未有人见过。”
“当然。”王似乎醉了,“她是神圣的,凡人不可窥探。”
月色明朗时,人们纷纷乘船而归,神庙再一次回归静谧。我带领一队人马驻守于此,王独自一人留在神庙,他说他需要与神明交谈。
我站在神庙之下的长廊上,有风吹来,一片轻纱缓缓而下,它落在我的肩上,带着焚香的味道。这是祭司的头纱,为何会掉落?我将其握在手中,登上台阶,我要把它归还给爱葛妮丝。
石柱之后,她的身影跌落在地,在神像之下,衣衫不整,遍体鳞伤,她一言不发,像死去一般,我依旧没有看到她的面容,她的黑发凌乱,遮挡住了视线。
一个男人,□□身体,袒露可耻的欲/望,他在对她施以暴徒的行径,他手中的利器划过她的肌肤,血珠连成项链,在月色下闪着惊悸的光,照亮了男人可怖扭曲的神情,我得以看清那人是谁。
他是王,曾经是我的信仰。
“是我将你奉上高台!你这个低贱的奴隶,你有什么资格与我,与这世界的主宰讲条件!”
他咒骂着这个被他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女人,形同恶鬼。
“你以为你真的是神明的使者?高贵圣洁?你看清自己!没有我教你的话语,你如何能说出那些占卜!没有阿纳克斯的军功,你如何享受盛名!”
“蠢笨的女人,你怎敢挑战我的权威!你怎敢要求离开神庙,你更不要有虚妄的幻想!倘若你是神明的化身……那请看看你这美丽的神,是如何被我征服的,你只是我身下的母狗!”
这里的石砖是迈锡尼最圣洁的地面,冥王的神像由八十一个工匠精雕细琢,最后镀上黄金奉在中央的高台,老人,孩子,女人,男人,贵族,乞丐,他们都来此朝圣,寻求庇护,在这里,他们感到平等,他们收获安宁。
在这里,祭司的手抚摸每个人的头顶,她接受每个人的亲吻,为世人送去祝福。这里本该是她的庇护所,是她最后的家。
可现在,她只是一只被宰杀的羔羊,沉默地受辱,沉默地死去,再也不能说出任何一句占卜。
王离开了,他气宇轩昂地走出大殿,自顾自地去拥抱他的疆土,他的胜利。
地上的女人捡起已被撕毁的衣裙,她为自己擦拭着血迹,平淡冷漠,似乎习以为常。忽然,她身形一顿,忘记了动作,我知道她看到了我的影子,她背对着我,月光在身后。
我将她掉落的头纱归还,罩在她骇人伤口之上,但这并不能掩盖罪恶。
我的灵魂此刻就如同这个女人破碎的身体,几近崩溃。
我记得王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赞扬,他的手曾搭在我幼小的肩膀上,为我带来如父般的温暖。他教我如何握剑,如何杀敌,教我识字看书,让我明白知识同武学一样重要。他给我衣食无忧的生活,支持我的所有理想,他带我见识了胜利的美好,让我身披荣耀。
他将我奉上神坛,就如同他亲手打造神明的祭司,但只要我们不听话,他就会狠狠将我们扯下,就像他杀了我的亲生父母。
原来,母亲没有疯。
我已经无力握剑,任由那镶满宝石的精铁坠地,它是我杀敌的利器,是王命人为我打造的珍宝,这曾是我引以为傲的物品,可现在它是插在我心上的毒刺。
如果,这象征着命运的圣洁之人都是虚假的,她不过是一个无辜的受罪之人,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实的,我应该信仰什么,我该为何而战?
“为神明说话的人,请您告诉我,我该怎样做?”
我说出寻求占卜的话语,虽然我不知道我为何会这样问。这个无助的女人,她不是什么祭司,她甚至没有任何力量。我或许是在嘲弄我和她相同的命运,或许,我仍在寻找一丝希望。
她重新为自己蒙上长袍,遮掩住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她站在满地狼藉中,身后是冥王的神像。此刻,她像一个真正的祭司,只是她不再为任何人说谎,她只说出最质朴的愿望。
“阿纳克斯,英勇的战士,你将为你的人民而战,为像我一样的人而战,为你自己而战。”
我从此再也没有去宫中拜见王。
我告诉自己,为了国家,为了我守护的人民,我不会报复他曾经的所作所为,只要他仍旧是迈锡尼的君主,我依然会侍奉他,但我不会忘记,不会原谅。
我同情爱葛妮丝的遭遇,但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只能守着我的誓言,保卫着她的生命。而她也并没有因那次的事情而有什么改变,我们不曾认识彼此,她坐在神像下,我站在她身侧。
不过,在看到她为人的一面后,她的很多之前看起来古怪的行为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有时,她会在预言时故意拖着长音,经常间隔很久,等到台下的人因为急切而做出滑稽的表情后,她才会说下一句话,而揭秘的这一句往往是不痛不痒的建议,雷声大,雨点小。
比如有得病的人来找她祈祷,她摸着对方的头颅落泪,说些看似绝望的话语让那人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然后她慈悲地说“城中往南,第三条街的第一个门,那里有你的救赎”,那人满怀希望地去了,之后就治好了自己的病。
当然会治好,城南第三条街的第一个门是医馆大门,小小的感冒治不好就怪了。
还有,上次一位老妇前来占卜,她是城中有名的悍妇,时常和他儿子一起打骂自己的儿媳。老妇询问爱葛妮丝自己的儿媳何时能够受孕,她沉默了半天,竟故作神秘地胡扯了一个步骤繁琐的秘方,她让老妇磨碎牛鞭,晒成干粉,将其与辣椒末混合,再兑上童子尿和成浆,最后用来外敷,外敷在某个部位。
后来我听说,老妇的儿媳的确受孕了,但与儿子无关。那是因为儿子在用过偏方之后大病一场,再不能人事,儿媳借此机会改嫁,夫妻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