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范围内仅能望见他胸前以金线精致刺绣着的曼陀罗花纹,温萝扬起脸来对上他意味不明落在她身上刺人的目光,重复:“给你。”
面前的女人身材纤细苗条,被他的影子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显得格外娇小纤弱,此刻仰着一张带着几分常年病气的苍白的脸,那双眼却与她柔弱外表完全不同,坚定有力地直视着他。
就是那一双眼,令他一再心软,一再退让,直至寸寸妥协出自己引以为傲的底线。
南门星无法解释为何他此刻会依着她的性子,强忍浑身伤病痛楚,自那高高的王座之上来到她身边。
第一次心软,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只是自那次无声无息的动摇起,仿佛她在他心头开了道口子,留给他的退路便只剩下步步退避,再无其他。
因他愈发无法自控的情绪而生的尖锐暴怒在心口沸腾。
他知道,在那盆沸水之下的情绪,名为恐惧。
而她那一抹柔弱而有力的目光却将这一切都平静却坚定地死死压制着,教他无处可逃,也无处宣泄,只得一口口吞吃入腹,疼痛之中却带着灵魂深处的餍足。
她真像是一种毒.药,无声无息地入侵,搅乱他浑身的防备与警惕,在他心底最深处蛰伏,直到那份毒性爆发出尖利的疼痛,他才后知后觉。
可那时,他却早已退无可退。
分明了然只要轻轻一动手,这个病弱娇气的女人便能被他轻而易举地杀死,从此以后,这一切令他燥郁至极的烦恼与痛楚都会随之烟消云散。
可连这最后的退路,却都被他自己亲手斩断。
舍不得,便落入了被动,只得任由心绪跟随着她的情绪与一颦一笑沉浮,再无挣扎翻身的余地。
明明是他最痛恨厌恶的身不由己,可令他恐惧的是,这一次他竟然像是上了瘾,次次将自己亲手击碎,又因她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柔片片粘连,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下意识地蹙眉,南门星接过那枚淡黄色的丹药,指尖隐约擦过她柔软温热的手心时,不自觉地蜷了蜷,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犹豫只是一瞬,仿佛被灼伤的恐惧驱使着他收回了手,红润艳丽的唇微微张合似乎想说什么,开口时却又化为无声。
见他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温萝撇开脸去,视线虚虚地落在一旁的空地上,声音平淡:“那我回去了。”
说罢,她便向殿中一角始终升腾旋转着的黑雾旁行去。
——今日她拜托封王台修士去外寻灵草不久,她房中也出现了一抹同样的空间裂缝。
两团黑雾连接着两片空间,她只需一步跨入,便可以穿梭上百丈的距离,在主殿和偏殿之中来去自如。
靠近那团墨色,气流掀起她鬓边轻柔的长发,正欲抬脚前行,南门星却突然道:“等等。”
身型微滞,温萝转身回望,满头青丝随风向前飞跃,在半空之中飘扬:“怎么了?”
“你方才说,连服十日便可痊愈,可你却只给了我一枚丹药。”
黑寂的眸映着暖色的烛光,驱散了其中的冰冷沉郁,显出几分悸动的试探来。
南门星一错不错地瞧着她,似乎生怕遗漏她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阿芊,为什么?”
抿了抿唇,视线下意识地闪躲,温萝道:“我……”
“你明日还会来,对么?”
她未说完的话被他略显急切地打断。
橙黄色的烛火之下,南门星唇边噙着不自觉的弧度缓步而来,似乎生怕她下一瞬便会借着空间裂缝如上次一般落荒而逃。
他抬手一把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仿佛要将她捏碎融入指缝之中,“你是愿意见我的,我说的对不对?”
“……放手!”温萝蹙眉欲抽手,可她越是用力,南门星便也随着她使力。
他手上微微一拉,她脚下便一个趔趄,顺着惯性扑进他怀中,只好用剩余的一只手扶住他坚硬的胸口维持平衡,愤怒抬头,“做什么?很痛,松手!”
随着她的靠近,她身上那股萦绕不散的白茶清香便携着一股轻微的风钻入他鼻中,一阵清新平静之意随之渗透入他的四肢百骸,手上动作不由得放松了些,却并未依言全然松开。
南门星垂眸睨着她,眸中似有烈焰燃烧:“阿芊,回答我。”
温萝不看他,手腕挣了挣发现是徒劳之后便彻底放任了他箍在她腕间的动作,淡淡道:“这很重要吗?”
名为自尊的最后一块堤坝瞬间被她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冲垮。
似乎于黑夜之中龃龉独行的旅人终于见到了蕴着光明的尽头,手上不由得加重了力道,南门星道:“阿芊,你还不明白么?无论是钱星,还是南门星,此刻都已爱上你。
我只想问你,当真只是爱着先前我扮作钱星的样子,对如今的我除了怨恨以外丝毫没有其他任何的情绪么?”
这话似乎刺痛了怀中之人的某处不知名的情绪,本已平复下来的她突然再一次剧烈地挣扎了起来,不多时雪白的腕间便起了一片红印。
南门星微微一怔,下意识放松了力道,下一瞬便被她死命地挣脱。
目光落在他左手中指在层层叠叠淡黄锦衣之中若隐若现的青铜古戒,温萝仿佛因方才一阵激烈的动作而失了力气,语气不复先前的强烈,平淡之中带着几分绝望的晦暗死寂: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承认,即使你亲口告诉我,先前令我神迷向往的一切都只是你冷漠带着恶意的算计,我却依旧不争气地狠不下心来对你。
很多时候,午夜梦回之间惊醒之际,我都在痛恨这样的自己,想尽办法劝自己冷漠地对你。
可心中那抹难以自抑的爱意却又总想要挣脱我亲自设下的囚笼,时不时地跳出来扰乱我本就已是一片狼藉的心。
可不论如何,信任破碎只是一瞬间的事,此刻的我真的无力再去辨别你话语中的真假,我很累了,看在我此生已经被你毁去了大半,我也如你所愿替你解了火毒,放过我吧。”
呼吸凌乱了一瞬,心中是狂喜的浪潮,恣意的拍打着他跃动着的心脏,带来阵阵震颤,如今他早已顾不得先前禁锢喉头的那抹自尊与恐慌,直觉告诉他,心头那些纠缠的心绪此刻若是再不开口,他此生将会追悔莫及。
南门星嗓音因情绪的起伏而干涩:“先前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阿芊,再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放下一切,学着好好对你,学着爱你……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再也没有那些你不喜欢的的东西,让我以余生补偿你,好不好?”
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下意识死死地咬住下唇,直至口腔之中微微尝到血腥的甜意,温萝猛地转身,发丝扫过南门星执拗凝视着她的脸。
这一次,他没再出手拦她。
即将被浓郁的黑雾吞噬之际,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身体微微一顿,下一秒便迅速地转过身来。
在南门星的角度,只能望见她飞扬的青丝与那一双盈着决然勇气和零星却如星光一般璀璨笑意的眼眸。
“明天我还会来。”她说。
下一瞬,她清甜悦耳的声音便随着一阵跨越空间而生的气流消散在空气之中,却似有残存的余声在他耳畔回荡。
察觉她回应之中隐含的内涵,心底囤积了数日的阴霾仿佛瞬间被这简单的六个字一扫而空,仅余轻快的晴朗。
他曾不了解的隐秘情绪在心头野蛮疯长,终于在细密的疼痛之中开出了一朵美好的花,深深扎入心房的根仿佛将他尘封百年的心撕开了一条缝隙,光芒透过其中肆意在其中倾洒跃动。
那感觉令他陌生恐惧,却又难掩渴望。
唇角无法克制地上扬,目光落在他手心里那枚淡黄圆润的丹药,竟也显出几分柔软的可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