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声唤回了巫振锋的理智。
自从四百年前,爱人竹儿于眼前自戕,巫振锋的生命中,就只剩下了一件事——
——让竹儿复活。
因此,他屈从于那宗内的神秘诡异雕像,利用雕像的力量找回了竹儿的神魂。
或许是因为决绝身死,竹儿的身体在排斥她的神魂,而她的神魂也疯狂想要逃离。
将神魂压|在身体内的唯一方法,便是为雕像奉上血肉和供养,等价交换它的力量。
最初,是他自己的血。
他的血,只需要给出去就好,心甘情愿。
后来,是灵兽的血。
灵兽无言,被取走性命他们也无法反抗,只是一点血肉而已,比取走他们的命,要轻多了。
再后来,是门人的血。
想让门人甘心给出血肉,除了强权压制,便是利用那所谓承继者的预言,给他们编织一条希望又绝望的路。
可雕像贪婪,同一个人的血肉,在第二次效用便会减半,第三次再减半,次数越多,效用越微。
于是,便有了灵兽大会。
不入流的灵兽被买下,碾碎成泥,血肉便成了雕像的养料。灵兽的主人,控制吸纳入宗,成为新的供养者。
后来,他被发现了。
捉到他漏洞的人是修真界有名的铁面无私,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斗,将要启用后备计划,毁掉一切带着竹儿逃离,可对方拿了千万灵石,换了无视和合作。
很奇怪也很讽刺。
明明从一开始,就已经准备好的后备计划,能将整个御兽宗炸毁得连一滴灰尘都不剩的回转法阵,在这四百年来,却从来都没有被启用过。
反倒是,在兴谋的辅助下,围绕着雕像和竹儿,依赖于已化形的灵兽,建起了莲花楼,灵石珍宝,美女灵妖,欲|望杀|戮,无论所求什么,都可以在莲花楼满足。
而那些可能阻止他的人,都沦陷在莲花楼的纸醉灯谜下。
所有这一切,四百年的摸索前行,都只是为了一件事,一个人而已。
鹫鸟一族,在这四百年的时间中,只能算是一个小工具,虽然小,但是必不可少。
竹儿是被雕像力量吊住性命,但雕像必须要存在于隐蔽的空间,一旦现出,便会慢慢崩裂消解,化作一抔尘土。
可偏偏雕像的存在会消解法阵的力量,想要法阵永恒,便需要驱动的燃料。
被关押困锁在莲花池底的鹫鸟一族,便是燃料。
无论是羽毛,手臂,眼睛这些实物,还是痛苦、怨念、绝望这些情绪,都可以用来维持法阵。
而巫兴谋物尽其用,也将鹫鸟一族驯化成了他们这一片基业的基础。
莲花楼中年龄不一的服侍者,御兽宗内随意奴隶的飞禽,令行禁止从不多言的护卫,全都是鹫鸟的血脉。
兴谋很享受这些鹫鸟们变化的过程,而其中血肉痛苦,叫法阵更为稳固,甚至能反向供养雕像,巫振锋很满意,便也不去管。
只偶尔想起,当年竹儿还是他的妻子时,抚着微鼓的小腹,发丝拂过脸颊,垂眸温柔地说着:“我希望他是个善良的孩子。”
善良吗?
鹫鸟们与赤乌不同,完全就是低等的畜生,对畜生做这些事,并没有什么关系。
因此,每一次巫振锋去陪着竹儿,谈到巫兴谋时,都会笑着说道“我们的孩子,很善良。”
在莲花池底的鹫鸟,是不该有这样的啼鸣声的。
就像是,他们冲破了那个牢笼,在号召着同伴争相飞出一样。
在囚困的岁月中,曾有一些鹫鸟被取走了眼睛,而那啼鸣,是鹫鸟为看不见的同伴引路而发出的。
但鹫鸟是不该有路的。
他们存在的价值,不死的价值,就是活在那片小空间中,繁育,长大,生死,为法阵的延续提供养料。
三百年来,法阵早已和鹫鸟绑为一体。
鹫鸟离开,法阵崩裂,雕像隐现,灰飞尘灭之时,便是竹儿的死期。
这四百年,都是为了她。
都是为了她……
这才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
他不会让她死。
巫振锋眼神渐渐清明,他不再癫狂般否定,站稳在原地,明明是理智至极的眼神,却隐隐透着属于疯狂的红色。
他甚至都没有看四月一眼,仿佛刚刚引动他情绪变化的,并不是她一般。
鹫鸟的啼叫和竹儿的安危像是给他注射了重新稳定心绪的力量,这一刻,他将所有都想明白了。
这一切,都是温瑾的骗局。
是他太过自信了,太过相信赤乌血阵的力量,认为乌振海就一定解不开。
可乌振海是千年前的天才,是比老祖还要高两个辈分的存在,他了解赤乌一族的习性,他确实该有解开法阵的能力。
甚至,还装作要用四月的血,让他误会四月的身份,然后,不战而败。
法阵有灵,引月蝶追逐,四月或许真的是赤乌一族不假,但她只是一个逃过一劫的小东西,与他和竹儿毫无关系。
他们孩子是兴谋,哪怕站在这里,他不会弄错,不会被欺骗。
什么乌鸦的乌,想必是从那个时候,怀玉城一行人就在布这个局了吧。
所有的逻辑在一瞬间贯通,饶是巫振锋,也不禁背脊发凉,对这计划的阴狠之处暗暗心惊。
只差一点点,他们就成功了。
距离鹫鸟啼叫,鲜花飘出,只有几息,渐渐清晰的眼前,巫振锋对上了温瑾的视线。
男人披着黑色华袍,明明是笑着的,却让人觉得高不可攀、不可靠近,他的目光随意瞥来,微抿一口茶,就像是在看什么微不足道的小虫子。
这等心计手段,可惜,是他的敌人,可怕的敌人。
“温城主好手段,”事到如今,巫振锋也不遮掩了,他冷笑道:“世人都道城主是君子如玉,怀瑾握瑜,实在是太过愚昧。”
“御兽宗藏污纳垢,不及温城主。”
这话,由巫振锋说来,其实恭维。
毕竟,坏蛋恶人往往都嚣张,一个坏蛋恶人肯承认旁人比他更坏蛋恶人,那便说明了那人的实力。
温瑜微笑。
承认失败不可耻,就当提前敲响丧钟了。
而巫振锋现在脑补了什么并不重要,从他站在了主角意志所承载的雕像时那边起,他的结局,已经注定。
注定到,温瑜都懒得费什么心思和他打嘴炮。
她不说话,却自有不平之人为她冲锋。
“放你娘的狗屁!”
因着乌振海起身而不敢靠太近,往后退了几步远离栏杆的韩胜粗声粗气。
“自己作恶,如今暴露,还要拉别人下水,巫振锋,你还挺不是个人的。”
韩胜点点他的饺子耳:“我都听到了。”
“啼叫不清,是因为有十一只鹫鸟声带受损,振翅无力,是因为有九只鹫鸟翅膀残缺,闷撞迟缓,是因为有十七只鹫鸟目不可视。”
“御兽御兽,一视同人,方可御兽,”韩胜脸上难得的正经,眼中仿佛燃烧着火焰,恨不能将眼前人灼烧殆尽:“你将灵兽当成了什么?”
“就是这样一个宗门,冠以御兽之名,享鹰爪兽纹,压|在我们灵驭门上面吗?我呸!和你们放在一块被人评论,都是灵驭门的耻辱!”
他义愤填膺,脸色因为愤怒而越发的红,甚至眼中有泪光闪烁,这是对鹫鸟一族真心的怜悯。
任何一个真心爱着灵兽的人,光是想到他们可能的遭遇,都觉得不寒而栗,因为一视同人,是将他们当做自己的朋友、亲人去相处,对于这样的残忍,根本无法接受。
可他的话并没有引起巫振锋的任何回应,巫振锋甚至都没有看韩胜一眼。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就像喜欢吃狗肉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爱狗如命的人面对社会上那些虐杀和欺辱时的心疼和悲悯。
从骨子里,就是不同的。
倒是乌振海目光淡淡,转向了韩胜,遥遥相隔,仅仅通过啼叫和振翅声便能推断出这么多,这个灵驭门宗主,有御兽的天赋。
巫振锋则是张开了所有的雕像力量,在这一刻,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虽然及时看破了温瑾的局,可这局毒就毒在,当鹫鸟出逃,当他发现一切的时候,除了走下去,揭露这一切,他并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除非,他能够容忍竹儿的死亡。
但四百年的时间已经过去,在巫振锋这里,竹儿的死亡从来就不是一个选项。
丝丝缕缕的线,闪烁着紫蓝色的光,沾染着他指尖的血迹四散而飞,向着那些虽然警惕却根本无法防范的人而去。
莲花池上,是所有参与结亲礼的宾客。
莲花池底,是正畅想着自由极速飞行的鹫鸟,以及其他的妖族。
像是一根浅浅的针直接插|入脖子,每一根,都连接到一个雕像上。
而宾客们的神情,开始变化。
多数,是曾经与温瑾一般,沉迷于梦幻的模样,嘴角坠着浅浅的笑意,温和像是带有一丝神性,可总透着点古怪。
其他,便是各异的奇形怪状。
有僵直着一张脸在那抖嘴唇的,有脸上没什么大表情却手脚抽搐乱抖的,最奇怪的就是韩胜,他皱眉沉气,像是在便秘。
而通道之中,鹫鸟的鸣叫和振翅声也停了。
明明柳枝还因为微弱的夜风而浅浅浮动,可这片空间中的人,却像是被时间暂停一样,维持着各自的姿势,眼神都有些空洞,没有人再挪动一下。